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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匪下山

第七章 不虞之隙

女匪下山 万重青山 4382 2019-12-07 21:08:00

  昨夜褚齿回来得晚,惊到了院里的公鸡,不知它闹什么脾气,整个早晨一个打鸣都没有,褚齿一直睡到了日头高起。

  应该没有人一大早就去青楼的,褚齿慰藉自己道。

  秋风瑟瑟吹起来,秋阳就显得暖和许多。蛮蛮子正在院子里把盐渍好的鱼一一挂在竹竿上,腥味飘得满院子都是。褚齿梳妆成男儿模样,站在屋檐下阴凉处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这么大腥味,你不怕把十二家的猫引过来?”

  蛮蛮子道:“哪里另有什么猫。”

  也是,那猫有好些天不叫了,不知十二是给它寻了个良猫,照旧扔到荒郊野外去了。褚齿站着想了一会儿:“昨夜布施的花车悦目么?”

  “悦目。”蛮蛮子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褚齿,“那车队在后门停了两刻钟,你猜是为什么?”

  褚齿一下明白了:“听曲。”二人相视一笑。蛮蛮子朝屋顶努努嘴,褚齿意会,将手上的一包糕点递给蛮蛮子,三两下爬上去。隔邻后院无人,褚齿站在屋脊上向前走了一段,又潜到他们墙头,才瞧见了正门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一个车夫守在车上,不时四下张望。待褚齿翻身下来后,蛮蛮子小声说:“一早就在那儿喽。”

  别了蛮蛮子,褚齿向霓裳楼去了。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十二郎君的事——那与十二郎同居的女子应该不是十二郎的妻子,否则,谁会伙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蛊惑亲王——这事沉眉就干得出来,那十二郎究竟干不干得出来呢?

  前脚才踩进霓裳楼的门槛,那收了褚齿一锭银子的老妈子就拨开人群迎了上来:“褚令郎,今日想挑哪朵花儿?”

  听见招呼声,莺莺燕燕们都转过头来看褚齿,在一旁窃窃私语。霓裳楼里的女人们都传开了,听说这个褚齿财大气粗,温柔体贴,样貌较女儿多一分英气,较男子又少一分粗拙,是个难得的尤物,偏偏和那岭南客一样眼瞎,看上榕榕那样一个土包子。倒是她砸场子的事没几个记得了,这霓裳楼内砸场子的人不行胜数,其时二楼的女人皆在厢房内忙活,褚齿穿了瑛姨的黛绿裙子,披头散发,一副风尘相,都以为是个野货,哪有今天这般意气风发。

  看出女人们都盯着自己,褚齿清了清嗓:“不挑,寻花问柳处,那边无花?”

  女人们笑起来。褚齿随意搂了几个,就上厢房去了,一边转头对老妈子道:“给我温一壶酒来。”

  许是头一次见女客,女人们十分斗胆,开始替褚齿宽衣。“呵!”鹅黄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褚令郎怎么伤的?”褚齿提上衣裳:“无碍,与人家交锋,伤了点皮肉。”因习武多年,褚齿体格健实、皮肉紧致,一时间,那进京赶考的浪漫瘦书生,那一掷千金的胖令郎,都被女人们抛之脑后了。

  奏乐、吟诗,捏腿、捶肩,褚齿好不快活,一下理解了为何当初沉眉夜夜笙歌乐不思蜀,以至老爷子要提着刀去把他押回寨里。“姐妹们且快在世,我去寻个旧友,去去就回。”褚齿舒服了一会儿,没忘记另有正事要办。

  上三楼便都是花阁了,阶层比二楼高一级,女人才情、样貌更出众,既然风雅,自然不像二楼那般喧华。褚齿从楼道直奔东角牡丹阁,没看见一小我私家影,一路声响倒不少。牡丹阁房门紧闭,褚齿半蹲下,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听见了那岭南客的喘息:“甚好。”

  褚齿翻了个白眼,正想掏出纸条纪录,门突然被人打开,褚齿起身要跑,被岭南客从后头一把抓住衣领,摔在屋内。新伤旧痛一起发作,褚齿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叫起来:“榕榕救我!”榕榕慌忙拉住岭南客:“郎君且慢——你来这儿做什么!”

  “老妈子说你在会客,我一时间醋意大发,就想来看看。”褚齿捂着腰,仍躺在地上。榕榕想把她扶起来,又怕惹怒了岭南客,在一旁急得冒汗。岭南客理了理衣服,原来榕榕正在帮他推拿,桌上还放着一盏艾油、一片棉巾,褚齿笑道:“原来只是推拿啊。”

  “榕榕,你出去。”岭南客道,“将门掩上。”

  “郎切莫伤了……”榕榕依依不舍。

  “出去。”

  门被掩上,岭南客低头端详褚齿:“你不是令雨收的那个泼妇吗?”此时从近处看,这泼妇样貌生得倒是很好,不留在这霓裳楼可惜了。

  “是我不错。”褚齿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没认出来她就是九步娘,临时还要谢结婚当日那大娘把她双目涂得像两只红鸡蛋。

  岭南客突然薄唇勾笑,狭长凤眼里跃起一丝火苗,吓得褚齿一个激灵,起身想跑,却被他按在地上,一股脑把外衣扒了。顾不上许多,褚齿提拳就打,岭南客没料到她会真动手,脸上结结实实吃了这一拳,鼻血随着蹿出来了。如此俊秀高挺的鼻梁,若真打残了确实有几分可惜——危急时刻,褚齿还不忘垂涎一番他的美貌。

  两人在屋中动起手来,褚齿一边接招,一边向门口退却求饶:“停停停,我错了!我错了!”

  岭南客停下手来,揪住她衣领按在门上:“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脸凑得很近,褚齿能看清他细腻皮肤上的绒毛,这张脸精雕细琢,眉眼似丹青画般隽逸飞扬,鼻梁高耸,鼻尖距褚齿只有几毫,二人呼吸融会,褚齿嗅到了他身上的麝香与艾香。岭南客面色泛起微红,褚齿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目光微微闪烁,心里一惊:这人该不会从未与女子亲近过吧?

  褚齿向前一蹭,吻了他一下,恰似她偷吻榕榕时那样狡猾、犷悍。他似乎确是享受了一会儿,才一把将她推开:“泼妇!”

  “好哥哥,求求你饶了我吧。”褚齿泪眼汪汪,楚楚可怜。

  “滚。”他道。

  褚齿夺门而出,没跑几步就在转角处结实撞上了另一小我私家:十二。十二结实得像一堵墙,险些要把褚齿撞飞,她猛地向后一仰,被他拉住踉跄着站稳了。

  褚齿定睛一看,十二旁边站着两个霓裳楼的女人,女人浓妆艳抹,手里拿着桃花阁的牌子……

  十二眼中,褚齿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还掉了一只鞋——那鞋是褚齿飞踹岭南客时被他抓掉的。

  如此出尘绝艳的仙子,如此清疏淡远的天人,竟然也要来这霓裳楼寻一点人间温情?褚齿心中五味杂陈,瞪着十二愣了顷刻:“多谢。”

  她说着就要跑路,被十二一把抓回来了:“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旁边两个女人面色不太悦目,险些就要翻白眼了。

  被十二厉色质问,褚齿的脾气蹭地上来了:“你到青楼里寻欢作乐,还问我来做什么?干你何事啊!”她说着推开十二,一路往楼下跑。

  自小到大,除了被褚生管着的那几年,褚齿再没被人呵叱过,她甚至厌恶他人的体贴。约莫有些工具缺得太久、等得太迟,到最后都市酿成一句“不想要”。她像一匹独狼,从不乞怜,也绝不自怜,用利齿把所有想要的工具撕碎,最后完全据为己有,这才是她适应的生存方式。

  十二在门外追上了她:“师姐,别跑了。”

  这一声“师姐”像一道晴空闪电,自遥远天际霹雳而下,击得褚齿大脑一片空白,她站住了,转头不解地望着十二。

  十二轻轻叹了口气:“一跑就是九年,谁有功夫找你。”

  莫非是褚清祀?褚齿细看他面庞,恍然觉察确实还能辨出几分少年时的模样,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总是神采奕奕、泛着水光,以他少时那张苦大仇深的苦瓜脸,能长成这样实属不易。

  “褚清祀?”褚齿想再次确认一遍。

  “是我,我们一直在找你。”清祀脸上挂起掩不住的笑意。

  师父还好吗——褚齿生生把这句挂在心尖上的话憋住了:“我已离开褚门,和你们再没有关系了。”

  清祀倒是不恼,她打小就这样不近人情,当初那一刀捅得他昏厥了数十天,褚生竭尽全力才保住了他性命,他醒来说的头一句话就是“师姐跑了。”

  “你为何来这霓裳楼?是有人欺辱你吗?”清祀这才想起另一桩事情来。

  “你与那岭南客什么关系?”褚齿瞪着清祀,虽然她并不认为褚生那种自视清高的人会教出一个勾通京城商会的门生。

  “岭南客?”清祀确实不认识岭南客。

  刚刚站在清祀身边的一个女人摇摇曳曳走过来,瞧了一眼褚齿:“褚郎怎么倒来抢我们的客了?”说着便咯咯发笑直往清祀身上靠:“十二郎,人家等得急了。”

  褚齿拍了拍他的肩:“十二兄好生享受吧,今日有幸能在此认识你这样的妙人儿,真是知己难寻,他日请你到我家饮酒。”

  这一带是青竹帮的土地,人多嘴杂,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褚齿凑已往在他耳边道:“你若是乱嚼舌根,我就把你屋里那位美人宰了。”

  言毕,褚齿拂衣而去,一面整理仪容,一面走到一旁茶室里坐着了。她照旧要了壶碧螺春,那翠绿芽尖儿立在水面,晃晃悠荡,犹如此时褚齿难以平定的心潮。那个风雪夜她选择了逃离,也选择了不悔,这些年来她不停申饬自己:你是一个恶人,死后必将堕入地狱永不翻身,褚清祀只是第一个,未来还会有无数人因你受累……似乎只有如此,才气把错杀清祀的愧疚减轻,才气让她问心无愧地活在这世间。

  可是褚清祀不光没死,还不恨她,他怎么能不恨她呢?她多年辛苦浇铸的刀剑之心,霎时间成了一具空壳。

  师父还好吗?他若是静心修炼,约莫照旧当年模样,他会不会因为寻找自己找得太急切而白了头?约莫不会吧,或许他只会再领一个苦命的孩子,赐一个褚姓的名字,今后替代了褚齿。

  褚齿并不是褚生从小养大的,此事清祀并不知情,其时师父不说,褚齿也不说,她还为和师父共享一个秘密而窃喜:若是清祀知道自己也是师父捡回来的,对自己就会少一分忌惮了。

  六七月份正午,马棚热得蚊子都没力气咬人,那时褚齿七岁,正将井水一一盛给马儿喝。自小马棚内的下人就告诉褚齿她是个弃儿,她的母亲死了。褚齿吃着下人的饭,稍微长大一些后,就在马棚内扫粪、喂马、刷马毛,终日劳作,她站起来都没有一条马腿高。如今想起来,褚齿只记得那个马场好大好大,她一天只顾得上打理一个小小的角落,到了夜间,躺倒在稻草堆里就睡着了。

  下人既憨厚又狡猾,他们只知道吃饱饭、活下去,给褚齿编马尾一样的头发,给她起一个“小骡子”的名字。师父来到马厩中时,带着一颗油纸包的饴糖,由下人指路,领到“小骡子”跟前。

  那时候的师父身上似乎发着光,他笑眯眯地将糖递给小骡子,小骡子放下盛水的葫芦瓢,将湿手在衣服上随意抹了一把,接过糖,甜甜隧道了一声谢。师父问她:“你可愿意随我去别处生活?往后我会好好待你。”

  小骡子望了一圈,几个下人围在他们身旁,有人脸上掉下晶莹的泪珠,她夜间就和这些下人睡在一起,他们兴奋时还会给她说桃园结义的故事。小骡子一把抱住一个下人的腿,拼命摇头“我不去,您放了我吧”,手中却还死死地攥着那颗糖。

  有人说:“来不及了,快走吧。”

  众人似乎都忙乱起来,一个在马厩内向来十分权威的大娘对小骡子说:“小骡子,你莫哭,你去叔父家玩,夜间我们一齐去接你回来。”小骡子只得含着泪点颔首。

  那天,师父抱着她骑马穿过骄阳下宽阔的马场,奔入松林。小骡子喜欢骑马,她咯咯笑起来:“骑马啰!”入夜时,他们在一个农家住了下来,小骡子瞪着大大的杏眼,看那农夫皱着眉,从师父鹤咦吖的背上拔下一支箭。小骡子呆呆地走近师父,问道:“大娘什么时候来接我?我要回去了。”

  大娘再也没有来,小骡子闹着闹着便好了。厥后师父给她赐名褚齿,漂泊数月之后,两人在边城青陵过上了平定的生活。

  梦中的生活,师父的痛爱,对幼小的褚齿来说极其珍贵且来之不易,像那颗饴糖,她始终没吃,到了青陵后,她把糖小心放在一只青灰色罐子内,一直藏在床底。

  那年除夕前,师父领着清祀和褚齿一同清扫宅院,清祀翻出了褚齿的糖罐子,被褚齿打了数拳,直到师父呵叱才肯停下。“你若是再动我的工具,我就宰了你。”褚齿怒气冲冲,压低声音对清祀吼叫,像一只暴怒的小狮子。

  这即是幼年的褚齿,她并非自小就享尽万般痛爱,那从天而降的痛爱于她而言,是她今生甘之如饴的琼浆,也是她今生蚀骨灼心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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