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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藏赤血传

第四十三章 祸起萧墙

归藏赤血传 道吾山人 11336 2019-11-28 22:08:16

  去岁,石虎因骨血相残,大病一场,终于油尽灯枯,死前立十岁子石世为太子。四月新君即位,孤儿寡母。各诸侯王手握兵权,虎视眈眈。五月,彭城王石遵兴兵入邺城废石世,自立为帝。

  建康,皇宫大内,天子对众近臣商议国是。

  太傅禀道:“石虎已死,主少国疑。今诸侯篡位,国势已衰,请陛下早定北伐大计。”

  天子心中厦悦,也觉得北复中原有望。

  谢安奏道:“陛下,太傅所言甚是,该召桓上将军来朝议事。”

  天子心下迟疑,问朱信:“尚书令意下如何?”

  朱信奏道:“陛下,现在局势未明,不如静观其变。”

  张琦随着说:“不错,这石遵怕是另一个石虎,照旧静观其变为妙。”

  诸葛甝奏道:“赵国已生大变,何言局势未明?且那石遵膝下无子,岂论以谁为储君,终将引起诸侯之争。如太傅所言,赵国局势已去,望陛下早作筹谋。”

  石虎都死了,新君方立即被废,虽然是形势大变。

  朱信不悦,冷眼看他。

  天子问太尉:“舅父以为如何?”

  太尉咳嗽两声,说道:“臣以为确实该未雨绸缪,囤积军粮、修造甲杖。至于用兵,无非从寿春、襄阳、汉中此三地北伐。眼下三地皆有良将,以何人为统帅全凭陛下决断。”

  朱信说:“臣以为该从朝中另择良将。”

  天子问:“朱卿以为该任谁为帅?”

  朱信说:“张抚军。”他指的是朝中抚军将军,此人光有名号并无实权。

  谢安说:“可是张抚军未曾领兵呀。”

  朱信说:“桓上将军入官之前也未曾领兵。”他将是否曾经领兵与统帅混为一谈。

  天子问张琦:“张尚书意下如何?”

  张琦哪能护短,稽首说:“这,臣以为抚军将军未临战阵,不足为帅。”

  天子说:“北伐该以桓荆州为主帅,不外赵国将衰未衰,未可轻动。”对诸葛甝道:“诸葛尚书。”

  诸葛邪道:“臣在!”

  天子说:“多备粮草、甲杖。”

  诸葛甝说:“臣遵旨。”

  天子说:“张尚书。”

  张琦道:“臣在。”

  天子说:“清点丁户,征召新军。皆发往晋陵,交由皇甫将军统率。”

  张琦说:“臣遵旨!”

  ……

  桐柏山,鬼社的堂屋中,李素说:“童帅,那杜云还没死。”

  童冥子说:“不错,他还没死。”

  李素说:“在下既然送上黄金,依约鬼社该不负所托才是。”

  童冥子说:“你以百两黄金买我鬼社杀人,如今社中已死了三条人命,却未能杀死杜云。百两黄金所值,也不外如此。你若想杀杜云,需再送上黄金。”

  李素心想:“这鬼社的买卖认真好做。”说道:“我即便再出黄金,鬼社不能杀死杜云,又有何用?”

  童冥子笑道:“就看你出多大价钱,钱少自然只能买本事小的刺客,怨不得别人。”

  李素环视堂中,见坐着七个面具人,问道:“谁的武艺胜过杜云?”

  一个面具人站起身来,说道:“我武艺该不在他之下。”听声音正是莫隐之。

  李素并不识得,问道:“何以见得?”

  莫隐之说:“足下如若不信,可试试我的招数。”

  李素两手空空,却见莫隐之腰上佩刀,对童冥子拱手道:“童帅,恕在下冒昧,可否借一柄剑用?”

  童冥子看他人要比试,挪了挪屁股,意兴盎然,似乎寻见了乐子。竟解下自己的佩剑,朝李素撒手一扔。

  李素用手一抄,将剑接住。称了称手,觉得比寻常的剑要重了三分。尔后朝莫隐之拱手道:“不惜见教!”

  莫隐之走下席位,“呛”,拔出刀来。

  “噌”,李素也拔出剑来,眼中透着讶异。这剑呈白色,一股幽光,也不知用什么铁所铸造。

  莫隐之不客气,上去就一式万殊之宗,自右上角劈向左下角。此为畅玄刀法中的杀招,一式只一招,且无变化,倾全力于一击,如闪电劈树。

  李素看其刀法简朴,虽势大却察觉不到劲风,还以为只是虚招,挺剑刺出。

  “铛”,李素长剑被劈落在地。他睁大眼睛,未料此人劲力如此之大,虽比不外杜云,也足以裂石分金。

  莫隐之并非气力大,而是内力凝练,不发散劲风于外,只集中于一点。其内力之深,在莫虚之门下,无人可及。

  李素右手尚还发麻,却见莫隐之左掌已经拍至。

  离得近了,电光火石之际,催动内力,袍袖兴起,踮脚往后跃,同时右手相对拍出,接他一掌。

  “啪”,两掌拍在一起,瞬间疏散,李素借力飘出三步之外,行动潇洒至极。

  莫隐之并不追赶,心下惊奇:“我刚刚虽只使出七成力道,却似击在绵絮之上,他小小年纪竟有这等造诣。”

  “好,好!”有人拍手赞叹。李素望已往,见童冥子身后的帷幕掀起,一个秃顶羽士坐在小车上,被一女子推出来。

  此人正是玉函子,他对李素说道:“足下果真获得范天师的真传。”

  李素听他声音不大,却听得真切,就像在耳边说话,心想:“此人内力特殊,也不知是什么前辈高人。”

  玉函子虽然服食金丹,以致须、眉、头发掉光,两腿残疾,然而内力仍在。

  李素上前朝莫隐之作揖道:“足下内力深厚,远胜于我,或可置杜云于死地。”只比试两招,李素仍有所记挂。

  莫虚之本想说出自己未尽全力,但自持身份,虚劈一刀,说道:“你我不妨再比过。”

  李素捡起剑来,并未出招,问道:“若请足下脱手,值多大价钱?”

  莫隐之尚未答话,只听童冥子笑道:“若要他脱手,需送上黄金四百两。”

  李素倒吸一口凉气,他并非财主,哪来这么多黄金?

  酒鬼正拿着酒葫芦从面具的口子往嘴里倒酒,摇了摇,滴了几滴,葫芦已空。听见童冥子报价,放下葫芦,高声说道:“慢着,此事照旧交由我去做!”站起身来,手拿佩刀,走下席子。

  莫隐之问道:“毕兄何须与我争?”

  毕酒鬼面具后传来笑声,说道:“非我要与你争,只为千金求一醉。我葫芦已空,需赚些酒钱。”

  莫隐之知他嗜酒如命,为求一醉挥金如土,说道:“既然如此,冒犯了!”说罢,挥刀砍向毕酒鬼。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妙手之间容不得迟疑。

  “笃”,莫隐之的刀劈在毕酒鬼刀鞘上。

  “呛”,毕酒鬼拔出刀来,势如泼风,眨眼间朝莫隐之砍出三刀。

  莫隐之连退两步,“铛”,格盖住毕酒鬼长刀,道一声:“好个泼风刀法!”脸上带笑,似乎久未遇见对手。

  毕酒鬼不语,撤刀又砍,搅动风声,“呼呼”作响。刀冲着莫隐之上盘,脚也不闲着,朝莫隐之小腹踢出一脚。

  莫隐之往退却闪避,背上冒出热汗,心想:“这酒鬼如醉如狂!”复又向前,“铛铛”,两刀击在一起。

  毕酒鬼酒劲上来,大喝一声,挥刀连劈,快得只剩一片光影。他本非行伍身世,在江湖上闯荡,曾与终南山酒鬼道人拼酒,大胜之,被道人教授刀法,厥后才加入鬼社。

  莫隐之不及他刀快,左支右绌,只见毕酒鬼又连踢两脚。他也起脚来,“啪啪”,击在酒鬼腿上。

  两人腿上比拼内力,毕酒鬼只觉得莫隐之内力浑朴,往退却出两步。脸上大笑:“哈哈,好腿法,看我的!”挥刀又上,真似癫狂。

  童冥子看了,说道:“有趣,有趣!”笑得像个孩子。

  莫隐之虽内力胜过他,但毕酒鬼刀法既快且奇,一番死缠烂打,莫隐之反而落了下风。“铛”,格住毕酒鬼的刀,莫隐之乘机拍出一掌。

  毕酒鬼绝不畏惧,也出掌相对。

  “啪”,两掌击在一起,莫隐之退出半步。毕酒鬼连退两步,卸了力道,又挥刀而上。

  莫隐之赶忙喊道:“且慢……”话未说完,毕酒鬼一刀砍至。

  莫隐之后跃开来,刚刚避过。

  毕酒鬼歪着头问:“怎么?”

  莫隐之拱手道:“在下服输。”

  毕酒鬼哈哈一笑,说道:“承让,承让!”

  童冥子见两人不打了,收住笑容,问道:“怎么不打了?”

  毕酒鬼朝童冥子拱手道:“童帅,今次由我出山,那四百两黄金分我一半!”

  童冥子不置可否,却听李素说道:“不巧,在下并无这么多黄金。”

  毕酒鬼问:“那有几多?”

  李素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来,对童冥子说:“虽然没有黄金,但却有本门秘籍。”连同童冥子的剑一并送上。

  毕酒鬼一把接过来,看书名为《行气祝神诀》,走到童冥子跟前,双手呈上。

  童冥子收了剑,打开帛书一看,问道:“连贵派的无上秘籍都拿出来,未免太过了。”

  李素说道:“只要能报仇,即是身死可也!”

  玉函子双手推动车轮,行至童冥子身边,说道:“师侄快将这秘籍给我一看。”

  童冥子交给他。

  玉函子一看,尽是行气轻身的秘诀,越看越喜。

  雪仙在他身后,看那秘籍,悄悄默记。

  童冥子对毕酒鬼说:“这书值过四百两黄金,那就有劳酒鬼出山一趟了。”

  毕酒鬼嘴中无味,只惦念美酒,说道:“没钱谁去?”说着抱手在胸。

  玉函子开口道:“这钱我给。”

  童冥子一脸惊奇,对玉函子说:“师叔,这可是二百两黄金。”

  玉函子说:“二百两黄金何足道哉?”

  童冥子满脸坏笑:“原来师叔还藏着钱,不如百年之后留给我。”

  玉函子气歪了鼻子,说道:“孽障!”

  乘风开口说:“童帅,听说石虎已死,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照旧不杀杜云为好!”

  童冥子沉下脸来,说道:“我早说过,休提国是!”

  乘风说:“天命归于我朝,大义当前,不得不提!”

  李素看他们商议未决,不禁担忧,说道:“鬼社一诺千金,岂能忏悔?”

  童冥子站起身来,冲乘风说:“你敢违我将令?”

  莫隐之一看,忙劝乘风:“贤弟何苦为朝廷计,还不给童帅赔礼?”

  乘风梗着脖子道:“将令,哼哼,哪国的将啊?”

  童冥子听他出言不逊,怒上心头,横眉道:“我为众鬼之将,不奉人君。”他下首紧挨着坐的牛头、马面齐齐作声帮腔:“乘风无礼,应当何罪?”这两人身居左右护军。

  乘风摘下面具,露出一脸悲愤,说道:“既然童帅不愿为国效力,恕我告辞!”

  牛头起身来,喝道:“放肆!”又对童冥子拱手说:“童帅,让我将他拿下。”

  童冥子鼓大眼睛,眼见乘风转身往屋外走,高声说:“不必,他想走,没那么容易!”话音未落,身子已奔出去。

  乘风听见身后消息,转身拔剑反抗。

  “铛”,乘气势派头盖住童冥子的剑,虎口生痛,似被震裂。又见童冥子左爪抓来,他忙撤剑退却,左手劈出一掌。

  童冥子左手由爪变指,疾点来掌手腕处的灵道穴,同时剑指其左肋。

  左掌方要被童冥子点中,且左肋门户已开,乘风忽的脚下腾起,一个后跃,已身在丈外。身法之快,好比兔起鹘落。

  童冥子快步上前,势如狮子搏兔,大喝一声,挺剑直刺。

  乘风的武艺尚不及莫隐之,与童冥子相斗必败无疑,逃跑尚存一线生机。他却不逃,仍旧舞剑反抗。只觉得童冥子剑法势如雷霆,另有一股黏劲,不禁脱口说道:“震雷剑法!”

  童冥子“哼”了一声,长剑转动似漩涡,忽的拨开乘风的剑,“刷”,直刺其胸口。

  乘风大惊,只觉得他剑上的力道忽大忽小,难以预防。慌忙横剑格挡,一边却步。“铛”,虽勉强盖住其剑锋,胸前衣襟却被割破,认真生死一线。这边刚盖住其剑,又见童冥子伸出左爪。乘风想抽剑反刺,却觉得他剑顺势压来,锋芒直指自己肋下。剑上不敢泄劲,于是抬脚往他腰际踢去。

  “啪”,童冥子左手迎着乘风右脚,一抓,扣住其脚踝。厉色说道:“乘风,你若肯顺服,我尚可饶你一次!”

  乘风脚踝被他扣住有如被铁箍,转动不得。既然逃不脱,手上的剑更不敢丝毫松懈,却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来:“不平!”

  童冥子催动内力,“呀!”手抓他脚,猛然拖近前来。手腕一转,拨开乘风的剑,“噗”,刺入其胸膛。

  乘风被刺中要害,一时未得便死,瞪着童冥子放声大笑。

  两人相距不足二尺,童冥子骇然失色,左手松开乘风的脚,鼎力大举朝他胸口拍出。

  乘风如折翼的鸟儿往后飞去,跌出三步来远,胸口剑伤处洒出一箭血雨。

  童冥子见乘风躺着地上一动不动,他双目呆然,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

  莫隐之跑已往,一探乘风脉搏,转头对童冥子说:“童帅,乘风死了!”

  童冥子有些失落,朝他拂手示意,说道:“将他好生安葬。”

  莫隐之得令,眼中露出悲悼,抱起乘风出门而去。

  屋内鸦雀无声,充斥一股肃杀之气。

  李素看得心惊不已,暗忖:“童冥子的武艺怕不逊于先师!”论轻功童冥子不及范贲,但其势犹如高屋建瓴。就好比遇见山上大石滚落,与其反抗,还不如闪避。

  童冥子扫视堂中校尉,众人无不避开其目光。他兴味索然,说道:“诸位都散了吧。”声音虽平平,却不容置疑。

  大江之上,杜云和皇甫鱼搭船往京师去。皇甫锋已将皇甫鱼的生辰八字给杜家,与杜云正相配。其实莫虚之当初说两人相配,并非没有来由,两人的生辰八字他都有,掐指一算便知合不合。

  皇甫鱼鉴于杜云受鬼社行刺,所以带了六名玄衣门生,另有两个江湖男人,醉头陀、雷摩柯。

  一路东行至燕子矶登陆,往京城中去。杜云许久不见怙恃,正是近乡情更怯,抓着皇甫鱼的手都沁出汗来。

  皇甫鱼说:“杜郎,不如先找了客栈住下,待一洗风尘,明日再去参见令尊如何?”

  他一小我私家倒不必如此,带着皇甫鱼又另当别论,是该洗去旅途劳顿,免得失礼。杜云说道:“也好,只不知阿父近况如何?”

  皇甫鱼说:“可去城中问一问。”

  杜云点颔首。

  来到城里,路上不见有故人,杜云想起郭槐来。果真看到乞丐,却似乎不认识自己。杜云摸摸脸上髯毛,心想:“我容貌已改,怕是连郭槐也认不出来。”

  众人寻了间客栈,名为“五味客舍”,离乌衣巷近,且门面宽大。入内来,有堂倌相迎。杜云见堂中有一人据席案而坐,席上放着一杆小幡——“神算子”。那人马脸鼠目,正是郭槐,似乎早候在这里。

  郭槐捏着黄须,看着杜云而笑。

  杜云心知被他认出来,赶忙上前,作揖道:“安之见过郭丐首。”

  郭槐笑道:“哈哈,安之别来无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与杜云相熟,也不大拘礼,附耳道:“那小娘子是谁家女儿?”

  杜云呵呵两声,说道:“乃皇甫家千金。”

  郭槐说:“哦,皇甫家?”有些意外,因世人有门第之见,他却视若藩篱。又咂咂嘴说:“长得倒似天仙一般,安之艳福不浅啦。”

  杜云听了,不由得脸红。

  皇甫鱼见杜云与故人嘀咕,命玄衣门生和江湖中人先往楼上安置。走至杜云身边,见郭槐奇丑无比,拱手问道:“这位可是京城神算郭先生?”

  郭槐虽是丐首,却依旧职位卑微,鲜有人称之为先生。听她嘴甜,脸都笑开了花,郭槐拱手道:“正是。”

  皇甫鱼说道:“皇甫鱼久仰先生台甫,如雷贯耳!”

  郭槐咧着嘴大笑:“郭某有礼了,哎呀,皇甫家的女儿果真见识特殊!”

  皇甫鱼心想:“正巧京城四丑我只认得你一人。”说道:“先生过誉了!杜郎与先生重逢,想必有千言万语。鱼儿未便打扰,告辞。”说完,冲杜云眨眨眼,往楼上去。

  杜云在目送她上楼,在郭槐劈面的席案上坐下来,叫了坛酒。

  郭槐问:“安之此次回来莫不是为了结婚?”

  杜云笑道:“丐首有未卜先知之才,小弟佩服。我多年在外,也不知家中近况如何?”

  郭槐捋须道:“令尊、令堂应无恙,杜家依旧名声显赫。”

  杜云放下心来,问起当年之事:“当年夺取玉玺之人,可有眉目?”

  郭槐看看四周,低声说道:“并没有找到元凶,销魂刀戚武已被人灭口。”

  杜云心想:“戚武已死,真凶怕再无从查起。”

  堂倌拿来酒坛,放在杜云案上。

  郭槐看杜云的酒坛比自己的大了许多,拍开封泥,芬芳四溢,不禁咽了咽口水。

  杜云用酒勺给自己舀了一觞,见郭槐拿起酒坛倒了倒,所剩无几,连半羽杯都没倒满。杜云起身来,从自己酒坛中舀酒,给他斟满,问道:“丐首的酒坊眼下如何?”

  郭槐叹了口气,说道:“自征夫走后,再无买卖,早已关门了事。”

  脚步声响起,一人自楼上下来,走近杜、郭两人,满脸笑意。

  杜云一看,原来是醉头陀。

  不待杜云开腔,醉头陀扯了张草席在杜云旁边坐下,探着鼻子冲酒坛口嗅了嗅,道声:“好酒!”

  杜云说道:“头陀也是好酒之人,何不共饮?”

  郭槐拱手道:“李兄,多年不见,神采依旧。”

  醉头陀哈哈一笑,说道:“郭兄别来无恙。”原来两人相识,这醉头陀俗名姓李。

  郭槐问:“刚刚进门,怎么不与我相见?”

  醉头陀绝不拘礼,竟端起杜云的酒觞一饮而尽,说道:“恕在下眼拙,说来郭兄已不复当年英姿。”

  杜云一听,差点喷出口水来,郭槐的相貌、身材着实与“英姿”绝不沾边。

  郭槐不以为意,笑道:“李兄说笑了。”

  杜云叫来堂倌:“再来两斤酒,几样下酒菜。”

  堂倌允许,快步而去。

  杜云问:“二位几时相识的?”

  郭槐捏须道:“已有八年。”

  醉头陀道:“非也,明白是七年又五个月。”

  郭槐惊奇道:“李兄倒是记得明白。”

  杜云说:“难怪我不认得头陀,真是相见恨晚。”他来京师不外是四年前。

  郭槐说:“安之难道不知,李兄本是城外石窟寺的僧人,乃……。”

  醉头陀打断他话:“诶,过往之事,何须说它?只管饮酒。”

  郭槐说:“也是,也是。来来,饮了这杯!”两人对饮一杯。

  堂倌送来酒菜,醉头陀也不要案几,就靠着杜云的案子,夹菜喝酒。夏日的午后天气沉闷,三人喝酒,也喝得满头大汗。

  “轰隆”,外面响起一声雷鸣,风刮进来。郭槐掐指算了算,说今日乃癸丑,丑未相冲,宜祈福,忌出行。

  醉头陀嗤之以鼻,笑道:“郭兄道术为精,何须故弄玄虚?”他只信佛陀,轻视道家占卜之术。

  郭槐以此技傍身,最在意别人鄙薄。脸上无光,说道:“天有不测风云,李兄岂可大意?”

  醉头陀哈哈大笑,说道:“非我大意,而是郭兄执著。”

  郭槐心中不忿,嘴上却道:“你既五蕴皆空,我占卜也无妨。”

  醉头陀哪里修为至五蕴皆空?他以酒浇愁,贪、嗔、痴三垢未除,却一脸绝不在乎,说道:“请便。”

  郭槐取出铜钱,给醉头陀卜了一卦。坤主艮客,乃是剥卦。郭槐捏须道:“此卦主大凶之象。”

  醉头陀喝尽杯中酒,轻笑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郭槐说:“此卦为群阴剥阳之象,患在足处,地震则山崩,凶险异常。”

  醉头陀瞧瞧自己的脚,问道:“患在足处?”

  杜云看他双脚伸在席子上,翘了翘,心想:“一路行来,不见他有脚疾啊。”

  郭槐又说:“不外凡事休咎相倚,此卦也潜伏去旧生新之意。”

  杜云问:“如何破解?”

  郭槐说:“守而不出,李兄只需待在这客栈之内,应当无碍。”

  醉头陀听了可笑,说道:“什么,守在这客舍中岂不闷极?”

  郭槐知道他不信,看了看杜云,问道:“安之可要卜上一卦?”

  杜云摇手说:“不必,不必。”

  郭槐笑道:“不收你钱哦。”

  杜云说:“啊?也罢。”

  郭槐掷出铜钱,乾主巽客,卜出小畜卦。

  杜云看了,说道:“小畜之卦,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丐首,此卦象不坏。”笑了笑。

  郭槐说:“那也未必,此卦藏伉俪不睦之象。”

  杜云说:“不会吧,我尚未娶妻。”

  郭槐说:“将娶而未娶,怕会生出周折。”

  杜云问:“那该如何破解?”

  郭槐说道:“你性情平和,凡事隐忍不发。然而积累已久,一旦发怒,却往往不能停止。切忌,切忌。”

  杜云心想:“他说的倒也不错。”

  醉头陀说:“安之切莫听他乱说,平白坏人姻缘!”

  郭槐一听如梦初醒,暗自责备:“哎呀,我怎么这般愚蠢?倘若安之真与皇甫鱼生出反面,岂不怪我多舌?”说道:“是,是,占卜之说,不必在意。”

  三人不再说不祥瑞的话,只谈京中趣事。饮酒、吃菜,及至黄昏,连晚饭也免了,终于作别。

  翌日,皇甫鱼妆扮得似出水芙蓉,腰上依旧佩着剑。

  杜云见了,说道:“鱼儿,今日不必佩剑。”

  皇甫鱼看着他说:“那为何你佩着双刀?”

  杜云说:“我是杜家人,自然无妨。”

  皇甫鱼噘起嘴,垂下头去。

  杜云心想:“哎,嘴拙,指她不是杜家人。”慰藉道:“而已,而已,你带剑就是。”

  皇甫鱼一听,又露出笑来。

  留玄衣门生和江湖好汉在客舍,两人来到乌衣巷,至杜家门前。

  门丁见两人来,没认出杜云,问道:“来着何人?”

  杜云上前拱手,笑道:“我乃杜云。”

  门丁看他脸颊有髯,下巴也生出髯毛,仔细辨认,这才笑道:“原来是三令郎!”忙作揖行礼。

  让开门户,请杜云入内,一边朝里边喊:“三令郎回来了!”

  杜太傅尚在宫中,杜夫人迎出来,看见杜云,忙上前抱住,口唤吾儿。

  杜云流出泪来,待下人扶开母亲,他“噗通”跪在地上,稽首道:“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

  杜夫人抹了抹眼泪,说道:“云儿早已长大成人,为娘欢喜还来不及。”看见皇甫鱼佩剑,难免有些惊讶。

  皇甫鱼看杜夫人面容慈祥,下拜道:“皇甫鱼参见夫人!”

  杜夫人说道:“快快请起。”见皇甫鱼生得如花似玉,笑道:“你叔父上门说亲,我道皇甫家的女儿该是身手特殊,今日看你佩剑,果真不让须眉。”

  皇甫鱼躬身说:“鱼儿少文好武,还望夫人莫要见责。”

  杜夫人见她尚还知礼,说道:“不必过谦,云儿也少习诗书。”

  杜云问:“阿父可在家中。”

  杜夫人说道:“你父亲尚在朝堂。”又对皇甫鱼说:“请入后堂中坐。”

  杜云搀着母亲,入客堂中就席。

  仆役送上香茗,杜夫人说道:“鱼儿请用茶。”

  皇甫鱼浅尝一口,说道:“此茶香清雅而味醇厚,莫不是江州茶?”

  杜夫人出乎意表,问道:“鱼儿怎知此为江州茶?”

  皇甫鱼说:“江州茶树本出自武陵,香气有所不及,而味却更厚。”

  杜夫人点了颔首,说道:“莫真人与令尊乃是至交,你我两家也算有缘。”

  皇甫鱼眨眨眼睛说:“鱼儿有幸得莫真人指点。”

  杜云心想:“师父几时指点过她?”

  杜夫人说:“皇甫家医术海内闻名,可与花家平分秋色。我那远儿曾拜在花太医门下,哎。”一声叹息,也不知是惋惜杜远与花仁的姻缘,照旧想念远在异乡的儿子。

  皇甫鱼说:“夫人过誉了。”

  杜夫人又微笑说:“今日就在舍下用膳,也好让拙夫见见。”

  皇甫鱼浅笑允许,脸上羞红。

  当日见过太傅,一番外交。

  太傅说:“鱼儿秀外慧中,可为吾儿妻。”

  皇甫鱼心中似喝了蜜。

  太傅说:“你就留在京师,我让人往武陵下聘。”

  皇甫鱼稽首称是。

  要留在京师,可不能常住客舍。皇甫鱼又租下当年随兄长来京城时所住的宅院,一行人搬入其中。

  杜云见院中的秋千已不在,玩心大起,找来绳索、木板,又做了一个秋千。

  皇甫鱼进门,手中拿着几根莲藕,还沾着淤泥。看见秋千,露出笑脸,问道:“杜郎怎么童心未泯?”

  杜云看她手上也沾了污泥,说道:“这秋千可是做给你的。”

  皇甫鱼昂着头说:“我又不是孩童。”

  杜云说:“不见得,你噘嘴来看。”

  皇甫鱼“哼”一声,噘起嘴,又忍不住发笑。快步走向杜云,伸出莲藕当剑使,直刺杜云胸口。

  杜云一个后跃,两掌架于当胸,恰似双刀。冲皇甫鱼问道:“丫头,你待如何?”

  皇甫鱼左手放下莲藕,从地上捡起一根用剩的绳索,说道:“小贼,看鞭!”

  看绳索甩来,攻自己下盘,杜云脚下跳跃,衣袂飘飘。皇甫鱼突然将绳索挥向他上身,“啪”,绳索缠在他手臂,端头被他抓在手中。

  一如当年,皇甫鱼使劲拽住绳索,对杜云喊道:“快还我鞭子!”

  杜云说:“还你也容易,只要……”

  皇甫鱼问:“只要什么?”只见杜云猛的将绳索那头扔过来,抛在空中。她抬头,伸手接住。

  杜云乘机跃至皇甫鱼身边,一把将她搂住。

  皇甫鱼一惊,闻见他男儿气息,不禁身子发软。心中又喜,咯咯直笑。

  杜云松开双手,皇甫鱼转身已在两步外。又觉得脸上发凉,用手摸来一看,原来是污泥。皇甫鱼远远站着,哈哈大笑。

  杜云跑已往抓她,哪及她身法快?

  两人就在院中追逐,惊飞两只蝴蝶……

  皇宫内殿,天子在上,下首站着二皇子司马弈。

  天子问:“弈儿,何以治理天下?”

  司马弈说:“禀父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孩儿以为该以仁孝治天下。”

  天子笑了笑,说道:“你所说虽然不错,如作甚政?”

  司马弈说:“孟子云:‘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意思是仁政从划分田界开始,让耕者有其田,如此可以坐定天下。

  这话说进了天子心坎里,又听他言:“孝者仁之本也。‘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欠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此为论语中言,意思是:做人,孝顺怙恃,尊敬兄长,而喜好冒犯尊长和上级,是很少见的;不喜好冒犯尊长和上级,而喜好造反作乱的人,是没有的。君子要致力于基础,基础确立了,治国、做人的原则就发生了。所谓“孝”“悌”,可为“仁”的基础吧。

  天子对其的孝道丝绝不疑,不外这些圣人之言总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天子又不能如圣人那般超凡脱俗,治国平天下,仁孝难以两全。说道:“如今豪强与民争地,试问你舅父可愿分田制禄?若让你去劝言,是否不孝?”要让张琦将田庄分给庶民,犹如与虎谋皮,这司马弈若真是想揭了舅父的皮,自然有违孝道。

  司马弈说:“这倒难了。”

  天子看他也不讳言,觉得称心,问道:“如此说来并无良策?”

  司马弈说:“今日之局面皆因有九品官人法,此法不除,终归难行新政。”

  天子说:“朕如何不知啊?但骤然破除此法,必动摇国本。”豪强虽是蠹虫,却也是国之柱石,一旦全部砍倒,国为之倾颓。

  司马弈说:“父皇何不择寒门子弟入仕,缓图之?”

  宜缓不宜急,以此制衡豪强,正合心意,天子笑道:“弈儿聪慧过人。”

  天子命司马弈退下,又召来太子司马丕。

  同样问道:“丕儿,何以治理天下?”

  太子已被天子问过多次,事易时移,每答皆有差异。心想:“如今赵国势衰,父皇有意北伐。”说道:“儿臣以为应当用兵中原,定尔后治。”

  天子笑道:“今日的主张倒差异以往。”之前,太子也曾说过“以仁治天下”、“以德治天下”、“以孝治天下”,天子皆视若轻易。

  天子又问:“如何才气北定中原?”

  太子说:“国有谋臣宿将,足以吊民讨伐,除残去暴。尔后重典治乱,外儒内法。”

  太子没有引经据典,天子反觉得利落:“说得不错,那么该以谁为将,又以谁为谋士?”

  太子说:“国中论将略,无人能出桓荆州之右,当以其为主帅。其次,益州刺史周抚、豫州刺史谢尚、梁州刺史司马勋,皆可为副。”

  天子说:“这在朝堂之中早议过,你不外是拾人牙慧。”

  太子虽然知道朝堂所议,心想:“善用兵者只此几人,还能指谁?”又听天子说:“除却这几人,难道就无人可用?”

  太子有些张皇,心想:“我深居简出,哪知另有名将?”说道:“皇甫锐之亦可为将。”

  天子听了,声音缓和,问道:“那谋臣呢?”

  太子不敢心存侥幸,说道:“诸葛尚书智谋过人。”

  天子说:“诸葛家自不待言。”

  太子试探着说:“太尉熟知兵法,深谋远虑。”

  天子说:“垂老迈矣,尴尬大用。”

  太子说:“谢尚书长于谋略。”

  天子说:“虽有谋略,尚未知兵机。”谢安只掌管吏治,不像侍中知晓枢密。

  太子说:“那太傅……”

  天子轻微摇了摇头:“身为外戚,言多必失。”

  太子说:“殷中郎腹有良谋。”

  天子不悦:“你莫非要将朝臣一一道来?”

  太子低头说:“孩儿驽钝。”

  天子说:“殷渊源惯于清谈,未免言过其实。你身为储君,不思广纳贤才,却只偏重中原世族,难遂朕之所望。”

  太子急出汗来:“这,孩儿知错,江东世族确实人才济济。”

  天子说:“哼,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你竟如此不肖,不知为君者当博采天下英才,无论贵贱。”

  太子名顿开,稽首说道:“孩儿明白了!”

  天子说:“回去多请益在野名士,增广见闻,他日朕再问你。”

  太子躬身答道:“是,是。”

  天子说:“还不退下!”

  太子直到退出堂外,才转过身来,背上的衣衫都汗湿了。

  建康城以北,隔江相望,遥见山峦叠翠。其间有一山名为“罗浮山”,顶上有个破败道观,高树掩映,人迹罕至。

  一条杂草丛生的山路延伸至道观外,门檐上一边悬着铜铃,一边悬着铜磬。门外路边一块巨石,一个灰衣道人低眉顺目,正在石头上打坐。仔细看他折了左臂,衣着的颜色与那石头融为一体。头顶大树上,三两只乌鸦,不时“呀呀”的叫唤。

  道观之内有鬼王殿,供着鬼帝杜子仁。阳光穿过树梢,自窗棂照进来,屋内依旧阴暗。有十数人正聚在其中,当中一人正是毕酒鬼。

  毕酒鬼自桐柏山而来,孤身一人,想要杀杜云,非得辅佐不行。

  这道观中所藏之人也属鬼社,由一校尉统领。校尉名为施寿,眼大睛圆,腰间带一吴钩。吴钩这种武器太过久远,显得古朴稀奇。

  施寿问毕酒鬼:“毕兄此来只为杀杜云?”

  毕酒鬼说道:“正是,施贤弟莫要小瞧此人。”

  施寿“哼”一声,说道:“莫虚之的门生安敢小觑?”他并非不知杜云,先前刺杀诸葛琴,就因杜云掺和,终于失败。又问:“莫虚之与童帅有旧,素有名望,杀他门生,竟也下得了手?”

  毕酒鬼拔开酒葫芦上的塞子,往嘴中倒了一口酒,咂咂嘴,似乎回味无穷。看了施寿一眼,说道:“童帅喜怒无常,连乘风也杀了,况且是外人。”

  施寿睁大眼睛:“啊,果真?”

  毕酒鬼说:“这另有假?我亲眼所见,就在鬼府。”

  施寿与毕酒鬼一样,并非身世于祖逖旧部,只是厥后加入鬼社。饶是如此,也惊讶童冥子心狠手辣,连旧日同袍都敢杀。

  施寿说:“也好,以后鬼社就越发倚仗你我兄弟。”

  毕酒鬼抬手止住,说道:“哎,可别牵连于我,我只爱这美酒佳酿。”

  施寿咧嘴阴笑:“嘿嘿,酒,值得什么?”

  毕酒鬼说:“一醉可值千金。”

  正说着,听见外面铜铃声,施寿说:“买卖上门了。”

  众人有的戴面具,有的以青布蒙脸。

  过了一会儿,灰衣道人领了个樵夫模样的人进来。

  樵夫见众人蒙面,不知谁是首领,只团团作揖,说道:“在下前来找‘施主’。”

  施寿说道:“我就是。”

  樵夫说:“我家主人劳烦施主杀一人。”

  施寿问道:“要杀何人?”

  樵夫说道:“当今太子。”

  殿内鸦雀无声,毕酒鬼倒吸一口凉气。即即是杀官他眉头也不带皱一下,不外太子何许人也,国之储君。

  施寿说道:“这买卖只怕难做。”

  樵夫说:“施主不妨出个价钱。”

  施寿说:“太子的命值几多钱,恕我一时难以估量。这样,两个月之后你再来。”

  樵夫倒不性急,颔首说:“也罢,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离去。

  待他走了,毕酒鬼取下面具,对施寿说:“是谁如此斗胆,敢行刺太子?”

  施寿解下面巾,说道:“主顾是谁,我从不外问。为何行刺太子,也无须知晓。”

  毕酒鬼说:“事关重大,不禀报童帅?”

  施寿说:“就因要禀报童帅,才容后两个月。”

  毕酒鬼心想:“此事与我不相干,杀了杜云便离开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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