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师徒一场，俺送你上路（下）
“原来，我也怕死。原来，我的佛法，照旧没有参透。”
满身一轻之后，频频张口，频频闭嘴。最后出乎牛大锤意料之外，基础没想到的，却是唐僧洒脱一笑，说了这么两句话。
说实话，牛大锤有些佩服。
究竟，认可自己怕死，说出自己怕死这句话。在他看来，对一心向佛的唐僧而言，应该很难。
这一刻，他模糊间才有些明白，自己面前的唐僧其实就是个凡人。这一刻他不是如来的二门生金蝉子，也不是被太过神话的那个唐僧。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会自私，也能勇敢，他会惊骇，也能坦然。
后世，猴子猪八戒沙僧人的性格都很好定论。
唯有唐僧，他的性格却最具争议，有人说他脓包，有人说他意志坚定；有人说他假慈悲，有人却说他对佛法做了最接地气的诠释；有人说……
“呵呵，为什么一千小我私家眼中，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是因为，各人都想看到自己自己想看的，都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摇摇头，牛大锤不再妙想天开，只是竖起耳朵，想听听唐僧说些什么。
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在见证神话历史。
“师父，人非圣贤，岂能完美。师徒一场，缘分虽然到头，情分究竟还在。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俺可以替你完成。”
猴子并没有讥笑唐僧，相反他很理解。
牛大锤也许不懂，但他懂。
要是不怕死，他何须允许如来和观音，护送唐僧取经。要是不怕疼，他又何须畏惧紧箍咒，每次向唐僧求饶。
虽然他可以说，那是因为他哀莫大于心死，不了解真相的时候被结拜兄弟们伤透了心。是为了，还能回到花果山，见到大巨细小的猴子们。
但他清楚，怕就是怕。不管因为什么，他怕了。
只是现在，他却不再怕。
因为他找到了能压过他对死亡恐惧的事情，兄弟情义。
所以他理解唐僧。
唐僧虽然是因为天性怕死，但更多的，却是唐僧对他曾经说过。他不想死，是因为他发过誓，允许了大唐的王，他的义兄。要到西天，取得真经，否则至死也不回去。
这是男人的允许，一诺千金，重于生死。
所以唐僧开口说他也怕死的时候，他懂。
真的懂。
自己这位师父，既是在说他和俗人一样，同样恐惧生老病死。也是在说，他恐怕完成不了允许，因此不想死。
“可你，却必须死。”
懂是一回事，但猴子心里很清楚，唐僧必须死。
在唐僧的立场，他有必须在世的理由。但在他的立场，唐僧却有必须死的原因。
这就是事实皆无奈。
圣人之下，众生的，无奈！
“悟空，不管你信不信，我到现在还觉得，你有慧根。既然你开口，我本俗人，就说些俗念。死之后，就求你办三件事。”
听到猴子的话，唐僧双眼亮了一下，望向猴子的目光。是让猴子有些不理解的，老牛舐犊的情深，温和，望子成龙的期待，祝福。
牛大锤倒是几多理解了点。
也许，唐僧信奉的是严师理论。在他看来，不管怎样念咒，都是为了猴子好。也许，是因为婴儿时期就在金山寺生长，抚育教育了他十八年的迁安僧人，就是这样对他的。
现在，他把这种情感灌注到了猴子身上。
但这是以善意臆测，用最大的恶意推测的话。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唐僧在演戏，想要迷惑感动他和猴子，活下一命。
人心和人性的庞大，他在社会大学学了几多年，也从来不敢说自己能拿满分。能够勉强及格，他都觉得自己很牛逼。
唐僧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就在他瞎捉摸的时候，唐僧继续对猴子说道。
“当年，我离开之际，御兄替我起名三藏。并让人执壶酌酒，让我饮下。我以出家人头一戒乃酒拒之，御兄却笑着对我言，西行一事差异其它。说酒乃素酒，只饮一杯，权当饯别。”
“我不敢不受，接过酒杯，刚要饮下。御兄却低头捡起一撮灰尘，弹入酒中。我其时不解其意，御兄就问我去西天取经几时能回，我说三年。御兄其时说；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饮此酒，记着‘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我刚刚明白，其中深意。”
“所以这第一件事，我希望你在御兄有生之年，把我的尸体带回去埋葬在东土大唐，入土为安。并替我向兄长敬一杯酒，告诉他，三藏虽然没有为他取回真经，但至死，未敢忘记他说的话。”
“可好？”
猴子没说话，只是使劲点了颔首。
“君之待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当年兄长刚一见我，就赐我左僧纲，右僧钢，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又托付我主持水陆大会，把从观音菩萨手中得来的锦襕袈裟和九环锡杖，赐予我，命我就地穿上。”
“更是派了两队依仗，让多位重臣大官送我出了朝门，在正街行走，直到寺院。许多人说，我比中状元跨马行街还威风。更是在我允许去西天取经之后，与我结拜为兄弟，说了前面的话。”
“所以，悟空，我真的很怕袈裟丢了。如果怠慢于你，我认错。”
“只是可惜，君以国士待我，我却不能以国士回报。兄长，勿怪，道讲因果，佛说轮回。如有来生，再报此恩。”
说完，对着东方，唐僧毕恭毕敬的磕了三下头。
这一刻的他，文雅从容，庄重大方，简直不行直视。
牛大锤甚至有种错觉，这样的唐僧，杀了太可惜。回过神之后，才连叫厉害。情不自禁的伸出了大拇指，岂论立场，单单能说出这番话，俺老牛服你。
起身之后，拍掉膝上灰尘的唐僧，身上气质越发出尘。
“第二件事，我想让你去金山寺参见我师父。先代行子孙之礼，再代行门生之礼。师父师父，但他老人家，先是我父，后为我师。”
“可好？”
看到猴子颔首，他又自惭的笑了笑。
“至于我，这个师父，却是有愧于心，有愧于你。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到这，他犹豫了一下，才接着开口。
“这两件事，乃做人的基础和原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允许我做到。反倒是第三件事，乃我的私心，做到做不到也无妨。只是我的贪念和妄语，果真，我照旧看不透、悟不通、放不下。”
说完，自嘲的笑了笑。
徐徐地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师父，既然说是三件事，少一件怎么成。你说，俺老孙，就是……”
猴子急了，就想起誓立誓。
“悟空，慎言。纵然你不入空门，不修佛法，空门戒律，照旧要时刻谨记。不说其它，当个参考，也是好的。”
不等牛大锤劝阻，唐僧又睁开眼，严厉的说道。
撇了撇嘴，牛大锤有些尴尬的收回了想要捂住猴子嘴的大手，抬头看天。
“悟空我徒，师徒一场，我就最后托个大。为师最后送你一句话。道虽有三千，但在为师看来通天大道却只有三条。道家修行，先做人；儒家修行，先做事；佛家修行，先修心。切记切记。”
这次，闭上眼后，再没睁开。
却是直接原地圆寂。
“师徒一场，师父，俺送你上路。”
双膝跪地，脑袋重重磕在地上，良久良久，猴子都没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