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佟正钊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历史人物,秦王朱谊漶的形容举止真是远超出佟正钊这个现代人对古代贵族的固有印象之外。
他抱着手肘,看着朱谊漶在戏台上唱唱跳跳,暗道这个“秦王”真是生错了时代,朱谊漶若是个现代人,单凭他那副俊美的青春面孔,就能成为万千少女迷恋倾慕的偶像爱豆。
可惜优伶在封建社会的职位是如此之低,以致于纵然天子士医生都成了资深的曲艺喜好者,唱戏依然是一项为社会共识所不齿的“贱业”。
朱谊漶唱完一曲,似是仍不外瘾,只见他在台上自得地叉起了腰,笑着朝刚刚被他赶下台的伶人们训斥道,
“本王写的词,要这样唱才对!”
优伶们忙又战战兢兢地跪地听训,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请罪。
朱谊漶哈哈大笑,刚一挥手想再演示一曲,就听薛为忠在厅堂门前远远地唤道,
“王爷!您前日要的良医,奴侪给您请来了。”
朱谊漶一抬眼皮,似乎才看到厅堂门边立着三小我私家似的,他有些怏怏地放下手,绝不避忌地朝薛为忠诉苦道,
“前几回也说是良医,切脉却没得一个准的,这回又是哪里寻来的医卜……”
朱谊漶一面说着,目光一面飞快掠过站在薛为忠身后的薛文质和佟正钊,
“……瞧着年岁还没有本王大呢。”
佟正钊原来就对明朝人的年龄看法很有意见,一听朱谊漶这话,马上又想,旁的不提,就凭古代人对中医崇古不崇新的封建看法,中医就是生长到二十二世纪也不行能对现代医学有甚么重大孝敬。
薛为忠对朱谊漶的莫名任性显然已是见责不怪,闻言只是慈声哄道,
“这准禁绝的,您也得先让人把了脉再说啊。”
朱谊漶瞟了薛为忠身后二人一眼,在台上踯躅片刻,终于慢慢下得台来,
“好罢,好罢!”
朱谊漶走向堂中的那把玫瑰椅,接过贴身小厮手中的狐皮大氅,重新懒洋洋地坐了下来,
“让乐户们都下去,再把李侧妃请来罢。”
佟正钊仍抱着手肘,心里只觉得有些不自在,朱谊漶自顾自拥氅而坐的态度十分生动地讲明了这位王爷实则并不把“为爱妾医治残足”当一回事儿。
可问题在于,腿脚真正有毛病的那人,简直不是这位秦王侧妃李氏。
李侧妃来得很快。
便如佟正则之前所言,明朝女性用裹脚换得了一项格外乘轿的权利。
厅堂内立时有仆从张罗着竖起了屏风、摆好了桌几,李侧妃从厅堂的另一边进来,戴着顶蒙面的纱笠,在两个小丫鬟的搀扶下,径直坐到了屏风后面。
佟正钊见此情形,一时竟不敢已往,唯恐自己言行失当,污了那两个小丫鬟的“名节”。
作为一个现代人,佟正钊依旧不能接受自己和一个初中女生或小学女生结婚。
幸亏明朝人对小学女生的“掩护意识”并不强烈,李侧妃刚刚坐定,朱谊漶便朝空中虚挥了下手道,
“行了,薛承奉请来的那位‘良医’,你若觉得自己比前几位医生都切得准脉,那现下就去为本王的侧妃把上一把罢。”
佟正钊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应完又觉得有点儿差池,他看了薛为忠一眼,正见薛为忠也瞧着他,
“王爷让你好好切脉,你便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把,一时寻着了病根,无论哪里,直接说出来就是,王爷与侧妃素来并非讳疾忌医之人,断断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的。”
佟正钊点了颔首,见薛为忠没有让自己向朱谊漶行礼的意思,想了一想,又转头去看立在自己身旁的薛文质。
薛文质说话就比薛为忠爽快多了,
“郎中且去,倘或须得开方引药,自有在下为郎中伺候笔墨。”
薛文质一边说,一边还伸脱手,在佟正钊的后肩上轻拍了一下——兄弟放心,万一你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那些医道术语,我自然会在一旁帮你的。
佟正钊又朝薛文质点了下头,这才施施然地向李侧妃所在的屏风走去。
李侧妃从屏风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了桌上部署好的织锦垫枕上。
佟正钊坐了下来,忖度着这两日从书上刚学来的切脉要领,像模像样地搭上了李侧妃的手腕。
片刻之后,佟正钊收回了手,站起来朝坐在厅堂中央的朱谊漶回禀道,
“王爷,李侧妃并无病症。”
薛文质一惊,刚要张口周旋,就见站在前头的薛为忠抬起手,朝自己晃了一晃。
朱谊漶八方不动,
“乱说!”
他拢了拢身上的狐氅,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情,语气却不容置疑,
“本王亲眼见得侧妃身患痿症,难道另有假不成?”
佟正钊回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王爷亲眼所见,自然不会是假,只是切脉原为虚妄之术,类近巫妖,小民不能以虚妄测实症,故而不敢说侧妃有疾。”
朱谊漶这时才慢慢转过头来,眯着眼上下审察了佟正钊一番,道,
“明白是你才疏学浅,本王听说,那原在楚王府的李时珍就著有《濒湖脉学》一书,可见这脉法博大精深,非为习诵医学者,不能探究其中一二。”
佟正钊不卑不亢地回道,
“王爷既以为李时珍切脉精准,为何不遣人去南方请李时珍来替侧妃诊治呢?”
朱谊漶笑了一下,淡声斥道,
“斗胆!”
佟正钊不咸不淡地回道,
“小民不如李时珍能牵强附会,欺世盗名,胆子自然还不算太大。”
薛文质心下一紧,掉臂薛为忠的黑暗阻止,忍不住开口道,
“医道门派众多,类目甚广,就是万密斋再世,也不敢一口否认……”
佟正钊打断道,
“人命关‘天’,作假不得,小民怕受‘天’谴,不敢滥杀无辜。”
佟正钊故意把一句话里的两个“天”字咬得特别极重,朱谊漶听了,突然转过身去看向薛为忠道,
“薛承奉哪里寻来的恶医?连李时珍都不放在眼里。”
佟正钊道,
“李时珍不外是湖广一落第秀才,朝廷用人,最起码也必须有个举人功名,李时珍若非弃儒学医,恐怕这辈子都得不着一顶乌纱来戴。”
朱谊漶见薛为忠赔笑着不答,又转过身来道,
“你连秀才也没考得,凭甚么去说李时珍?”
佟正钊认真道,
“家父乃陕西衙吏,小民为胥吏之子,自是不得时机科考。”
“但小民以为,李时珍人人可说,脉决之真假人人可论,倘或一样学问不许人质疑,那这样学问就不能称作是学问,顶多叫作‘宗教’。”
“李时珍把人之脉象分成二十七种,且种种脉象所主疾病差异,这即是在故弄玄虚,脉搏就是心跳,心跳之快慢迟缓,与患者病因并无直接关联。”
“小民愚见,侧妃脉搏平稳,一分钟可跳六十五下,心率齐整,体症正常,实无重病之象。”
“纵然侧妃认真身患病疾,仅凭医者的三根手指,那也是绝对不行能替侧妃寻出真正的病因的。”
“这一点,小民十分肯定,李时珍若认真能凭三根手指就确定疾病之源,那他绝对是一个‘医神’,比天上的文曲星不知要珍贵到哪里去了,如何会连举人都考不上呢?”
朱谊漶缩在狐氅里一动不动,
“你这人倒有些意思,自己寻不出病因,就说旁的名医全是骗子,还说得头头是道,让本王都欠好治你的罪了。”
佟正钊回道,
“质疑一项错误并不需要明白这项‘错误’的逻辑,只需要一点知识就够了。”
“譬如世宗爷时,抗倭名将俞大猷在评论《孙子兵法》时就说,‘孙武子兵闻拙速一言,误天下后世徒读其书之人,杀天下后世千千万人之命,可胜恨哉’!”
“又说,‘愚见世人欲图速成之功,视三军之命如草芥,往往而然焉,皆孙武子一言误之也’!”
“‘孟子以杀人盈地、盈野者宜服上刑,然则孙武子一言杀天下后世之人不行胜计,使孟子而在,将以何刑加之乎恨之深,恶之切’。”
“依王爷之言,孙武乃‘兵家至圣’,俞大猷纵使战功赫赫,也不应直指孙武之错漏罢?”
朱谊漶似笑非笑隧道,
“可本王请你来是为了延医问药,你既然以为切脉是假的,岂不辜负了薛承奉之所托?”
佟正钊微微一笑,道,
“小民刚刚说了,脉搏关乎心跳,王爷若是非要小民以切脉之法诊病,那小民也只能从‘人脉’中诊出‘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