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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吏

第五十二章 王府内官(三)

大明万吏 鹤踏高枝折 2467 2020-02-23 19:49:38

  骡车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多久便驶上了平整宽齐的官道。

  佟正钊听得车外各色声音徐徐热闹起来,不由掀开车窗布帘,往外看去,

  “这是快到了?”

  薛为忠淡声回道,

  “再过两个关卡就到了。”

  佟正钊回过头来讶异道,

  “这万年县虽是乡郊,但与长安县同为西安府附郭,这府县往来之间如何要设上两个关卡?”

  薛为忠淡笑道,

  “官老爷们心善,见不得灾民受苦,底下人念着老爷们的心思,便在府城外设了关卡,遣专人劝流民返乡待赈。”

  佟正钊疑惑道,

  “那西安府知府为何不开仓放粮呢?”

  薛为忠笑了笑,道,

  “这我却不清楚了,约莫是官老爷们拿了赈济粮有其他用处罢。”

  薛文质看了佟正钊两眼,突然开口道,

  “佟兄也不清楚此事吗?”

  佟正钊越发奇怪,

  “我身在乡县,如何得知府城中事?”

  薛文质又看了佟正钊两眼,这才迟疑着问道,

  “万年县与长安县既为西安府附郭,理应是‘治所同城’,这两个县的县衙都在西安府府城之中,佟兄缘何不知府城赈济之事?”

  佟正钊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

  “此事认真?”

  薛文质奇怪地看了佟正钊一会儿,道,

  “自然,万年县县衙具体在府城那边我虽不知,但长安县县衙就设在陕西按察司街劈面,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外了。”

  佟正钊想起薛文质年前一到西安就因仗义执言被佟秉清捉进了县衙,又想起佟秉清在劝自己和薛文贞相亲地时候,曾信誓旦旦地同自己分析说薛文贞起诉无门,心下越发受惊,

  “既是‘治所同城’,他们也能如此、如此……”

  佟正钊“如此”了好半天,一个词儿在舌尖上翻来覆去地打了好几个滚,却始终说不出一句难听话来。

  倒是薛为忠不忍看佟正钊为难,还反过来宽慰他道,

  “其实年前那事儿罢,也是文质太过莽撞,我是去岁才到的秦王府,这人生地不熟的,赌场又三教九流、牵涉甚广,秦王自是不放心将此等地面委托于我。”

  “这实际管秦王府赌场的,都是秦王从前作奉国中尉时信得过的妥帖人,险些都是从小就在西安府长大,你二叔外交广、人头熟,其时将文质刑拘于县衙,也是依法服务,就是秦王爷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甚么的。”

  佟正钊脸上马上火辣辣地热了一片,佟秉清何尝不知秦王“无权”降罪于他,倒是自己,才觉察佟氏兄弟比想象中得还要无法无天。

  难怪薛文质对自己如此感恩感德,原来在薛氏兄妹眼中,佟秉清是一个在西安府简直堪称手眼通天、比西安府知府越发开罪不起的“小”人物。

  也难怪佟秉元一开年就“忙”得不行开交,甚至“忙”到要把铺盖搬去县衙。

  难怪佟正则说佟秉元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乡里搜刮民财替知县老爷上下打点。

  难怪万年县新上任的知县老爷一来就忙着四处宴会外交,反而对赈灾一事置若罔闻。

  原来现在整个西安贵寓下都对用“准备”书院来以工代赈的赈灾要领心照不宣!

  这些天来获知的种种信息在这一刻突然全部化为线索,在佟正钊脑中串联成一线,他放下车窗帘子,往座后缄默沉静一靠,过了好半响才回道,

  “……是了,我早知秦王爷是慈善人,又有薛叔在旁周旋,断断不会因为之前的一点小小误会而怪罪于我的。”

  薛为忠淡笑道,

  “你这孩子,心思太重,就算西安府不收留灾民,让他们逃荒去外地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儿。”

  “好比说我罢,倘或嘉靖二十九年我没有因逃荒阴差阳错地去了顺天府,又阴差阳错地入宫作了内官,或许早在嘉靖三十一年死在了那些‘假倭寇’的屠刀之下。”

  “哪里能那么幸运地拜状元宰相为师,又哪里能在秦王府中作了从六品的承奉正?”

  “就是文质他爹当年,也是胡乱被卖去金华府当了矿工,厥后投身戚家军,一样是赤心报国的好汉。”

  “这样想来,要是没有嘉靖二十九年的那场处州大旱,这世上不外就多了两个本可另有作为的牢固农民,成日只知吃粮交税,垦田除草,余生是何等的漫长无聊。”

  佟正钊心中悲凉,暗道这大明竟已到了让黎民自觉自愿地在不幸中寻出他幸的田地,如此国家天下,一甲子后何尝不亡?

  “话虽如此,但……薛叔既知秦王府收入可观,为何不劝一劝秦王爷,请王爷开王府私仓放粮?”

  薛为忠摇头淡笑道,

  “王爷绝不会应允。”

  佟正钊奇道,

  “这是为何?之前不是也有藩王捐银赈灾的先例吗?”

  薛为忠笑道,

  “藩王捐禄捐银,皆或是输与朝廷,或是捐与有司,或是上表辞禄赈灾,绝少有绕过朝廷和地方有司,直接开王府私仓向灾民放粮的。”

  “就算是以工代赈,输谷救荒,也是要待朝廷发谕招呼之后,诸王才气‘自愿’有所行动,不仅赈灾如此,助饷亦是如此。”

  “试想,倘或藩王绕过朝廷或卫所,直接向将官士兵开仓助军,而朝廷浑然不知或是事后方知,那王爷们的一片美意,岂非全成了野心?”

  “再者说,秦王府虽外貌上收入不菲,但府中种种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肩负,况且如今朝廷时常拖欠宗室宗粮,秦王推己及人,难免要对下层宗室补助一二。”

  佟正钊想起佟氏兄弟年前向自己打的那个“刘皇叔来咱们大明都要活活被饿死”的比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以对。

  薛文质亦道,

  “大伯说得对,譬如从前被秦敬王参上一本,最后被押送回太祖爷凤阳老家圈禁看管的永寿王府四兄弟,他们其实也不是仗着宗室身份为非作歹的坏人。”

  “而是这辅国中尉的岁禄只有三百石,朝廷时常拖欠,他们又无法从事其他营生来补助家用,最后只能故意犯罪,再求秦敬王上奏朝廷。”

  “虽说是被圈禁削爵,但去了凤阳,到底是回了龙兴之地,无论如何,终究有一口饱饭吃,总比在外头强些。”

  薛为忠叹道,

  “是啊,为了补给下层宗室,秦王一脉也做了不少了,辞岁禄也辞过,王府田产也上交过,直接出钱补给宗粮也补了不少,可总是无济于事。”

  “照如今这情形来看,除非朝廷立刻除了藩禁,否则单凭秦王一厢情愿,纵使王府私仓中稻谷满山,也救不了这流离失所的灾民。”

  佟正钊听了,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暗道,此间情形若真如薛为忠所言,后世之人可真是误会福王朱常洵了。

  其时人人传言,万历帝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而福王又地近位尊、洛阳藩府富于皇室。

  以崇祯帝多疑刚愎的脾性,倘或福王认真对难民开王府私仓放粮,或是自掏腰包援助朝廷雄师,那肯定会被崇祯帝疑心,甚至打上“沽名钓誉,收买人心”的标签。

  因此直到李自成接连攻陷永宁、宜阳,直到义军险些要兵临城下,福王才敢绕过朝廷,直接用王府之财招募将官死士。

  “薛叔说得对。”

  佟正钊认真颔首道,

  “在咱们大明做事儿,千万不能只凭着‘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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