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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世智能

第四章 濒临瓦解

劫世智能 旭日染发 5426 2019-11-24 10:54:06

  生死之外,睡眠为大。世间一切差异,虽说主要见于清醒时分,但其实睡眠待遇也是纷歧样的。

  范空生睡下后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怪异的,恐怖的,希望的,无可无不行的……搅得他总是半梦半醒,整夜都没睡踏实。

  越是睡眠质量不高,睡眠时间就越长,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

  因为是周末,银儿已经照例带着几几上领导班去了。

  范空生拉开窗帘,向外望去,视线被百米开外的一片高楼大厦阻挡,不能再远望。

  高楼下面是一条步行街,步行街两旁都是骑楼,分属七八个整齐的小区。

  这条步行街在都市CBD中心,是远近闻名的餐馆娱乐一条街。种种肤色语言国籍的人穿梭往来,似乎一个小联合国。但这里的热闹更多地属于夜晚,白昼反而少人走。这时候只有零星几小我私家,坐在街区的长椅上,各自带着自家的宠物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一看就知是四周的居民,这一切也似乎是惯常操作。

  但若仔细留意,照旧会发现有些异样:他们竟在众目睽睽青天白日之下,给在自己的猫狗梳理毛发,就似乎母猴照顾小猴似的,丝毫感受不到这是人类与动物的关系,明白是同类才有的亲昵。以往,这些养尊处优自视甚高的阔太小姐们是耻于这么做的,更况且是当众。

  但范空生看着,竟也并不感受违和。

  阳光下也有几个行人,在一格格的方形地砖上迈着,从高楼上望下去,就像几粒棋子在棋盘上受着某种操控似地移动。

  整个街区基建、绿化皆很精致高等,但却感受不到任何生气,花卉树木地面空气都不约而同地缄默沉静着,似乎它们也突然地变得低已往一等。这取消了范空生下楼遛达的欲望。范空生明白,从昨天开始,就不停有被监控或举报违反《地球宪法》而被拘押的人类,他们通通被机械人中心冠以自绝于高智能文明的坏分子而将受到严厉的处罚!人们还没从这种巨变中找到自身适当的定位,以及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正确尺度,贸然社交则无异自投罗网。在这种时候,甚至任何动物都比人来得可靠和宁静得多。

  再其次,也得自娱自乐为好。

  范空生小时候家里养过宠物,知道与宠物总难免生离死别,既然终究悲剧,不如谢绝开始,所以并无宠物可遛。

  他只能找些自己热爱的事做。幸亏职业所需的医学、文学之外,还也另有几门喜好,好比爬山,练字之类。

  书法是范空生的家学。

  虽然早在PC时代,书法的实用性便日益削弱,以致到最后仅存在装饰、设计的艺术需要,可以说显得越来越没用处。,范空生却并不为自己练习了数十年而忏悔。因为能够自我消遣,陶冶情操,也是一种收获,至于因此带来的艺术享受,越发不能庸常的实用主义来进行权衡。

  范空生记得有一次读王羲之《兰亭序》,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进入角色,似乎是自己酿成了王羲之在写,随着每一笔每一画的情感变化,起伏激荡,完全陶醉在王羲之其时的心境之中,似乎正与他千古对晤,每到精妙处便忍不住想拍案吼好,激动得整晚睡不着觉。这是不学书法的人基础体会不到的喜悦。

  恒久的练习之余,范空生感应,书法不光能通向每小我私家的心灵,甚至还能通向历史,通向中华文明,甚至人类文明的一些未知深处。

  其实不仅是书法,范空生总觉得中国文字总有种神秘的力量,能告诉许多你所不知道的工具。当年八国联军侵华的时候,甲骨文在地下呆了几千年后出土了,冥冥之中就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导。

  现在,他何尝不是最需要从人类历史的深井中获得破解困惑的秘密!

  范空生开始正式写字。

  范空生平时也临帖,但今天他选择信马由缰。

  一笔一画,既需独立,又须关联。个体与整体的关系,正如“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又如“各正性命,保合太和”。

  既要均衡,又不能平均,既要稳,又忌机械,既需密不透风,又追求疏可走马……随处虽言技法,实际都是心法。这些规则外貌上为书法所特有,然而背后的原理,却是推广到许多领域也照样灵验。因为心法本就源自天地宇宙,并非伶仃。

  宇宙规则是最大最基础的区块链,万物不外是在这同一规则下的差异存在形式,是可以相互促进和印证的。

  范空生写了几个字,徐徐进入状态,开始逐渐有了感受。他突然联想到机械人,它们虽然有了主动思维,能够指挥人类,但是它有情感吗?它们写出的字有灵性有意境吗?

  想到这里,范空生笔下一顿,竟愣在半空。这会是机械人的单薄环节吗?情感、灵性在智能无上的机械人面前又有什么个焦点竞争力?

  现代人的字越写越无情,越写越机械、外貌,这与机械人这种人工智能的泛起有什么一定联系吗?

  也许许多事物冥冥之中都有联系,某个局部剧变,其实也有许多看似绝不相关的领域在相互呼应;没有相应的配套追随,片面的狂飙突进是难恒久的……

  范空生感受自己的思绪似乎又飘到了一片无人的旷野,就似乎彭加木走进难以脱身的罗布泊。每逢面临细微艰涩的问题,范空生经常陷入这样的泥淖。苦思冥想之后仍不得其解,理智就告诉他必须在尚能自拔时脱身,否则就可能被思维的黑洞吞噬嚼碎后吐出一个脑渣,变得神经庞杂。

  他曾经有个最要好的同学得了精神破裂症,言语木讷,行动机械,就是经常一小我私家妙想天开刹不住车,最后脑子里种种思路乱窜,厮杀成灾。

  想到精神病患者行动机械,缺乏情感,这一点不是也有点像机械人吗?难道机械人是一种呆子天才式的精神病患者?我们是被自己制造的怪胎所控制,而并不是被更高等的物种所取代?

  范空生一时难以分辨。相比于外界的杂乱和未知,人类思想深处的未知是更大的黑洞。因为一切的未知都是思想的未知,思想越深未知越多,而世界自己是早就知道真相的……

  范空生一方面为自以为是的小发现而激动,另一方面写字的心情却已被完全打乱。

  从这几天网上披露的消息,被机械人中心逮捕,甚至正法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言语冒犯机械人,有的破坏网络设备,企图逃脱机械人控制,另有的试图组织其他人一起,煽动颠覆机械人政权,更有些不幸被人举报有上述行为而被机械人依《地球宪法》判刑的,也有些蒙受不了时代的突变,而选择自杀的……

  全世界的人类无形中也已分成两大类,机械人时代的拥护者和纪念人类时代的抗拒者。前者果真效忠原神一号,资助维护机械人统治,发现和举报反机械人罪行。在后者看来,他们是为人不齿的“人奸”,比从前的汉奸还不如!

  虽然,他们只能在心里暗骂,并不敢怒形于色。外貌上效忠原神一号,与普天众人无异。

  各人相互间并未知晓立场,不得不相互提防。就与地下党尚未相互接上头时,只能形同陌路一样。

  思绪一烦乱,字就写不下去了。

  现实的困境像一张网一样缠住了他的身心,让他本能地想要突破束缚。

  他决定走出家门,找小我私家迹罕至之地,清醒一下自己。

  幸亏G城足够大,有足够的郊野容纳都市人劳累后的逃遁。

  范空生平时就喜欢独自去爬山。一来可以亲近乡土,打发时光;二来正如有些人讲的,人若没有高度,看到的全是问题,换个高度角度看都市,往往发生新感想,有益冲叫醒居都市的麻木。

  都市的门路像无处不至的毛细血管,车辆就像是其中的红细胞,将都市人这种充满毒素的工具载到山野绿肺吐故纳新。

  公交、地铁、城轨,走到底的地方一般是都市的末梢。随便选一趟坐上去,到终点站再下车,专往人少的地方走,也许便有一番别样的景致。有时是荒原,有时是湖泊,最好的是野山。有的野山不够半天走,但有的野山一走,便有可能没有足够体力返回。

  媒体上常有驴友探野山遇难的消息,范空生每每为之惋惜之余,自己也提高了警惕,所以每次野行都适可而止。

  但今天他希望找到一个山体,能供他一直走。最好是永远走不到终点,但又永远在这个地球上,用足够长的足迹挣脱这梦魇一般的现实。

  范空生走到离天德园小区两站之地的轻轨站,似乎中记得有一趟城轨,途中会路过一片未曾涉足的荒原之地。

  那时候战天斗地的都市化早已成为已往,G城近三千万人口,交通四通八达,各条城轨班次都很频密。范空上很快就上了那趟城轨,坐在靠窗的位置。

  城轨开始在市区行驶,轨道两旁,不时闪过一棵棵,一排排木棉树。粗壮挺直的树干上,刺出一根根古铁似的枝杈,上面却不见树叶,只站满一盏盏硕大的花碗,瓣红蕊焰,秀色参天,直如花中巾帼英雄。

  这就是G城著名的木棉花,也是范空生的花中最爱。他喜欢木棉热情似火,英气干云,喜欢它树壮枝硬,不事姿媚的骨感,喜欢它‘春来我不先开花,哪个叶儿敢出头’的霸气。在他平生所见过的花中,木棉的气势可谓绝无仅有。

  范空生因为木棉花而越发热爱G城。每年木棉花开时节更是范空生的春游旺季,那个时候,范空生会专程去往几个著名的木棉花景点欣赏,流连忘返。

  他对此外花就没有这个待遇。

  但今天他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些雄纠纠气昂昂的花朵,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挡他冲出城外的迫切决心。在事关大运大命面前,锦上添花的事显得何等无足轻重。

  接近晌午,轻轨终于来到了已往曾经路过,但未曾下车的荒原小站,路旁孤零零的站牌像个赶鸟的稻草人。

  范空生一小我私家走下车,沿着一条土路往前走。纷歧会儿,四周就杂草丛生,七八个巨细纷歧的湖泊,通过乱七八糟的芦苇丛支解成一块块,在阳光下闪出一片片亮光。不时有鱼儿将头昂出水面,张大嘴呼吸,似乎溺水者在期待救援。

  往远,就有这座山海之城郊区常见的无名山体。

  远远看去,山似乎不高也不大,更没有成为网红打卡的素质,在这个被都市遗忘的角落,更显得荒芜。

  然而这正是范空生所需要。

  从下车点到无名山体基本没有路,但范空生凭着幼时山乡生活的经验,仔细搜寻一番,照旧发现了一条隐约的小路!在这个连南极都遍布人类足迹的星球,另有什么地方是绝对的杳无人迹呢?

  其实说是小路,也不外是不知什么人的脚步在荒草丛中留下的踩踏痕迹,准确地说只能算是路的前身或者路的胚胎。

  范空生辩认着这路的前身朝那座山体走去。

  脚步趟开荒草的沙沙声,惊起一排排栖息的野鸟扑楞楞地飞向天际。

  约略一刻钟功夫,范空生就到了山脚下。他略微向上望了望,也不事休整,便开始往上爬。

  凭据范空生从小山区生活的经验,许多山在山脚时看起来不高,一旦攀爬,却可能随着峰回路转,视野变换,才发现里面大有乾坤,竟然山外有山,越爬越高。范空生今天遇上的,正是这样一座深藏不露的山。他一方面叹息又被视觉欺骗了一把,一边却又暗自庆幸。

  以前他也曾在野行中遇上这样的山,每当独自走得太深,终点遥无,却越走越慌时,便会在体力耗尽前实时转头。

  但是今天,他已顾不了许多。另有什么比凡间的未来更可怕?

  范空生不管掉臂地,径直往上攀。他心里似乎只有一个念头,有多远走多远,将全身的烦恼、压力、晦气都走掉,哪怕走进与世阻遏的荒原,甚至走出这个星球,走向未知时空……

  又走了约莫三四个钟,从吃过一块面包加牛奶的简朴早餐到现在已经六七个小时滴水未进。无论范空生的初心如何,但身体本能却不会一直以意志为转移……他开始被饥渴双双攻击着意志。

  驻足审察,却已前无去路,又折返无力。

  四周的古木幽林下,前面却是一大片乱葬岗,满目断碣残碑,尸骨隐约。周围草木无风自动,林深无人却若有飘影,说不清的阴森诡怖。如果这里真住着许多幽灵,或许他们见了都市相互畏惧,况且是人。

  范空生登时毛骨悚然,满身漾起鸡皮疙瘩。

  这时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离天三尺,自有神明”。范空生下意识地往山顶冲,却被坎坷的山路绊得深一脚浅一脚,好频频险些没摔下深沟,令他越发胆颤心惊!

  偶一抬头,却见身旁一坟,上书“范氏祖坟”四个大字,朱笔新填,墨迹似乎尚未干透,在这一片古墓荒冢之中显得特别耀眼!范空生脚下绊了一跤,差点没跪下。脑海登时涌现出庞统落凤坡,庞涓大树的情景,险些没六神无主……越发不敢延误,把自己抛也似地死命往山上冲。

  拚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逃得山顶!

  ——却是更大一片坟地!

  幸亏是公墓。

  整整齐齐的墓碑耸立泰半片山头,像一副永远也不会胡的麻将。缄默沉静的墓碑似乎在诉说,这一切,冥冥之中都有谁在黑暗做庄。

  远远几处新坟祭祀者的身影,提示他总算已经重返人间!

  范空生上气不接下气,眼黑头旋,一屁股随心落地。

  稍稍缓过劲来,范空生才开始仔细地审察这片整齐的坟地。

  身前身后坟茔里面的长眠者,这个世界原本是属于他们呀!但现在他们自己都不知属于谁。

  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他们在世,是这个星球的最高主宰,死了也被当成祖宗神灵一样供奉,不像我们这些苟活于世的未亡者,将像畜牲一样在机械人面前毫无人格地死去,且将再无后人祭祀……

  山下,是一大片崎岖错落,新旧混杂的修建群。这些往日看上去伟大而美丽的人类壮举,现在却像一道道耀眼的伤疤,令人生厌;纵横交织的门路水网,像一条条胶带,缠在这个巨大的伤疤之上,又像一道道绳索,将一切捆上末日的审判台……人类对地球肆意的剜挖,自以为是的革新,征询过地球同意吗……

  范空生这样坐着想着,也许是饥渴,也许是疲倦,使他逐渐变得麻木起来,竟然不想再起身。

  模糊中,他想,要是能像得道高僧一样就此坐化该有多好,这样就没有烦恼,不用再面对噩梦般的现实了……

  太阳徐徐西沉,天空像一个疲倦的老人即将合上他昏黄的眼。

  最后一缕即将熄灭的余晖却钻进范空生眼帘,将他刺醒——他想起了银儿,想起了几几,他似乎听见几几用清脆稚嫩的声音不停地叫唤“爸爸……”

  一想到几几,他自己的情绪就似乎酿成了虚空似的没有存在的理由,将他情不自禁的拉回到现实。他开始想起上午写字时的若有所悟——纵然我们智力能力上不如机械人,但我们有情感,有灵感,有灵魂……上苍留下这么一点差异一定有它的用意……这或许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这种信念似乎给范空生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在白昼亿万万道光线中,上苍独留下这最后一道光,令他相信纵然到最后一刻,人类仍有希望!他不禁为自己适才的举动感应有些羞愧,自己一向的开朗乐观坚强到哪去了。

  这时天空却突然晰晰沥沥地下起雨滴。

  头顶隐约的几颗星星,似乎雨夜来临前天街的路灯,又似乎庆祝人类终将胜出的礼花……

  范空生赶忙在狂风雨降临前突破黑夜,穿过重重往生者的门第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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