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合宜之人

　　郑氏见他低着头，露出下巴与耳廓处青青紫紫的淤肿，另另有脖子上的擦痕，全是新伤，心中一软，解释道：“你好歹有个娘，她一家只剩她一个了。”

　　谢处耘听得愣住，只直直看着郑氏。

　　没有同沈念禾通过气，郑氏也欠好直说她身份，便支吾道：“你沈妹妹怙恃俱不是寻凡人，当年多亏他二人照拂，你裴六伯才得以来宣县偏安为官，滴水尚要涌泉以报，更况且从前实在是恩重如山。”

　　“再一说，我十分喜欢她为人性情，正想说与你三哥为妻，未来果真做了你嫂子，即是看在继安面上，也不能如此态度——你莫要拿冷眼看她，好利益一处，这样好的女人，你定是会喜欢的。”

　　谢处耘对沈念禾多有嫌弃，郑氏哪里会看不出来，只这一个自小同裴继安一齐长大，对她而言其实早是一家人，是以苦口婆心，欲要说服。

　　她想得倒是挺美，却不知自己此举全然推波助澜。

　　谢处耘听得前头，原来已经心情微动，可等那郑氏讲到“正想要说与你三哥为妻”，却遽然色变，气道：“婶娘，你莫不是疯了罢！”

　　他不待郑氏驳倒，急急道：“你若看那沈家的可怜，留她吃住也好，即是收她做个义女也罢，未来给寻个门当户对的，这才是真正报恩，怎能把三哥搭进去！”

　　复又咬牙道：“三哥这样的品貌，若不是个绝色美人，如那堪配！亏我当日还信了她的鬼话，说什么只在此处暂住，绝不敢攀附，原来全是唬人的。”

　　“她自知讨不到三哥喜欢，就来讨婶娘欢心，居然胆敢行此恬不知耻之举，实在忒奸猾了！婶娘，你与三哥万不行上了她的大当！”

　　***

　　上了大当的裴继安，此时现在却是面色微沉，正同那一个恬不知耻之人说话。

　　“……翔庆究竟千里之遥，即便战情有所重复，也未必能立时获得消息，况且只要一日未能得见尸首，就一日不行轻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并无半点左右飘忽，“我已是托人留意，若是这一阵宣州城中谁人要入京办差，便可请他代为打探。”

　　“京城究竟不比宣县地远，又是天子脚下，乃消息汇聚之地……”

　　沈念禾坐在劈面，听他还待要再说，却是作声打断道：“三哥……”

　　裴继安置了顿，抬头看她。

　　沈念禾道：“爹爹既是分配人送我来到此地，想是自知必死，若能得活，又怎会不遣人再来接我？”

　　她轻声道：“我娘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现在沈家只剩我一人而已，保安军中兵士拼死将我送得出来，我绝不会自轻自薄，更不会行那等蠢事，你与婶婶不必忧心。”

　　“晚间那许多话，我已是忘得洁净，虽说婚姻乃是怙恃之命，却也考究情投意合。”

　　“三哥只当我是妹妹，我又何尝不是把三哥看做兄长，未来若是有那缘分，妹妹认真得遇合宜之人，还盼能有兄长将我风物大嫁，为我在背后撑腰。”

　　她说到此处，已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道：“我既是沈家的女儿，又岂会只能享富贵，不能甘贫苦？三哥莫要太看轻我了。”

　　沈念禾这一番话浑然出于本心，她自己并不觉得，可在旁人听来，却是字字有骨，声声有气，尤其此时挺背直腰，便如一根早发的细竹，纵然再如何纤弱，也能攥土自立。

　　裴继安一时看得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虽是犹豫了一下，照旧随着站起身来，道：“我懂了。”

　　沈念禾终于将此事说开，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连忙把桌上工具收拾妥当，又朝裴继安告声退，自捧着托盘便往外头厨房而去。

　　她白昼间同郑氏出去走了一天，晚上又因沈轻云之事大哭了一顿，原来就病体初愈，此时已经有些疲惫，洗漱之后，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却说另一头，裴继安收拾妥当回得房中，本要提笔作文，然则那笔落在纸上许久，却是仍旧只有寥寥几字，索性把笔撂了，默默坐着。

　　他这一处不说话也不行动，一旁坐在榻上的憋了半日的谢处耘便再忍不住，作声叫道：“三哥！三哥？”

　　裴继安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已往，问道：“什么事？”

　　谢处耘犹豫了片刻，照旧道：“婶娘同我说了一桩事，我却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同意要娶那姓沈的孤女做妻？”

　　裴继安眉头一皱，看着他道：“你平日里就如此说话？”

　　谢处耘被噎了一下，只得道：“我同三哥私底下才这样说话，对着旁人，从来不是这般，也是知晓人情礼仪……”

　　裴继安不悦隧道：“你知礼是为自己而知，难道是知给别人看的？为人乃是为心，‘姓沈的’、‘孤女’，你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听得谢处耘委屈得心都酸了，可酸过半日，照旧老老实实低头道：“我错了。”

　　裴继安这才又问了一回，道：“什么事？”

　　谢处耘的道：“三哥，你认真要娶那沈家女人？我已是听婶娘说了，她家中并无怙恃兄弟，只有孤身一人——我不是看不起她，也不是嫌她丑，只你辛辛苦苦这许多年，也不外在县衙里头做吏，不靠科举又想要得官，哪里有那样简朴。”

　　“凭你之才，县中谁人不知，倒不如等一等，待得有了机缘，再说一门好亲，届时郎才女貌，若能得那岳家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比现在强上许多？也不白得他的好，难道你有了身世，竟不会提携妻族？”

　　他越说越来劲，只觉得自己果真很有原理，然而说着说着，只听屋子里单有自己的声音，裴继安竟是毫无反映，转头一想刚刚所言，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抬头一看，果真劈面那人已是满脸怒容。

　　裴继安皱眉道：“你去那州学数月，整日都在做些什么？好工具没有学会，倒是学来了这等旁门左道的路数，另有脸来我面前说，是来找打吗？”

　　谢处耘接连出得昏招，实在忏悔不迭，哪里还敢说话，只好老实低头认错。

　　他嘴里一面检验，心中却是一面把那沈念禾拖得出来骂了又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