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选一件事

　　崔判官抬起眼皮瞅了眼白玄，伸脱手掌拍拍圆木桩，示意他坐下。

　　白玄会意，略有些局促地坐在圆木桩上，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只好端规则正地搭在膝盖上。

　　崔判官没有再说话，取来两个木叶天目盏，沏了两杯茶，举起一杯，递到白玄前头。

　　白玄赶忙站起身双手接过，道了句：“谢师尊。”

　　待崔判官饮了一小口后，白玄刚刚小抿了一口坐下。

　　“你师兄这个事儿啊，不隧道。”

　　崔判官一边摇头，一边皱眉，眼睛四处乱瞟，只是不管怎么瞟，余光都扫在白玄的脸上。

　　白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又端起木叶天目盏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崔判官见此模样，知道白玄心里，定然是有所不甘的。

　　莫说一般赊刀人赊了几年快转生之时，你叫他重新来过，都市种种愤愤难平。

　　更况且是白玄这种，赊了三百年刀的人，在最后一年里，让他再赊三百年？

　　六百年啊，六百年干同一件事，就算是大毅力之人也能磨得没了性子。

　　所幸，白玄另有些运气，否则差点便永世不得翻身，只能待在冥界里头。

　　“你嘴上虽说再来三百年无妨，但是我晓得，你未必有那个性子去捱。”

　　放在桌上的木叶天目盏中，茶水外貌激荡起一丝丝波涛，白玄的手臂微微哆嗦，离了茶杯，就搭在粗拙的石桌上。

　　左手微微捏拳，藏在石桌下边的膝盖上。

　　白玄虽然恼怒，但他不想体现出来这种无能的恼怒。

　　崔判官将这些小行动尽收眼底，嘀咕了一句：“这孟婆定是偷工减料，兑水太多了，前世影象清除得不洁净，都三百年了，还跟前世的犟脾气一个球样。”

　　“还请师尊助我……”

　　白玄的声音有些小。

　　崔判官向来是铁面无私的，否则阎君也不会让他执掌赊刀人之事。

　　一般是在死后七天内，生气未曾完全散尽，便做了赊刀人。

　　七天内，生气还能维持人身。

　　而白玄，已经没有足够的生气维持人身，做一个赊刀人去世间赎罪了。

　　故此，他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师尊，崔判官。

　　奈何崔判官向来不近人情……

　　白玄正妙想天开着，忽闻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

　　“我再给你一次时机。”

　　白玄猛一惊，正色看着崔判官。

　　崔判官点颔首，确认自己说的话属实。

　　“师傅，您……”

　　“别说了，三百年，确实是为难你了！”

　　崔判官站起身，背着手转过身去。

　　“门生拜谢师尊！”

　　白玄赶忙拱拱手，朝着崔判官鞠了一个大躬。

　　“别，你甭谢我。”

　　崔判官竖起手掌，又道：

　　“作为你重塑人身，再做赊刀人的交流，我得把你的罪孽加上一等，也就是说，你解围下两万人的性命，才算赎了罪孽，方可换来在人间继续做赊刀人的时机。”

　　崔判官边说边朝着自己的茅草屋走去。

　　白玄立在原地，拱拱手，谢谢不尽道：“谢师尊，门生不敢奢求过多，如此一来，已是极好的。”

　　这至少给了他重来的时机！

　　白玄听到茅草屋内似乎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幸亏只过了短短小半刻钟，崔判官便捧着一部泛黄的薄薄册子，册子上搭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毛笔。

　　崔判官当着白玄的面，翻了几页，找到白玄的名字，在后边添了两个大大的“贰萬”。

　　公务当着人面前办，这向来是崔判官的习惯。

　　崔判官把毛笔搁在砚台上，计划让墨迹自然晾干。

　　趁着这点时间，走到白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带神秘地一笑，附耳低语：“有几个事情，只要做成一件，无论犯了多大的罪孽都能赎去。”

　　白玄心中一凛，这敢情好！

　　师尊先是装模作样地大笔一挥，给自己添上需要约摸三百五十年方可做完的善事，又话锋一转，告诉自己，有几件善事，只要做了，就能抵消所有罪孽！

　　很明显，师尊这么做，于情于理，都说得已往！

　　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白玄被师尊的良苦用心感动得稀里哗啦，不经意间瞥到崔判官那揪着髯毛自得无比的面庞。

　　旋即忍不住色变：“师尊，莫非是替您带些人间女子的衣物抑或……人物画像之类的？”

　　“呸！”

　　“你师尊我是这样的人？！”

　　“师尊，你那茅草屋后门打开，即是另外一副光景……”

　　崔判官赶忙干咳两声，打断白玄说：“徒儿，有四件善事……”

　　白玄果真闭嘴，正襟危坐。

　　崔判官很是满意：“你且听好，这四件善事，即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四件善事，你能做成其中一件，再大的罪孽也能让你消喽！”

　　“师尊，何解？”

　　白玄眼中露出希冀的目光。

　　“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

　　白玄略一思忖，摇摇头。

　　“为生民立命，即为黎民争命也。”

　　白玄默不作声，没有颔首也没有摇头。

　　“为往圣继绝学，往圣，近乎道矣，天地难寻其一。”

　　白玄苦思，又摇了摇头，附了一句：“为万世开太平，这意思我知道。”

　　崔判官遂打住了，面带笑意地从须根开始抚到梢，凑上前挑挑眉问：“你觉得咋样？”

　　白玄想了想，道：“都难。”

　　崔判官的眼底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

　　“不外这里边有一个事情，我想去试试。”

　　崔判官的眼眸马上亮了，问：“哪件？”

　　白玄摇摇头：“不告诉你，师尊。”

　　“呸！你不说老夫也能猜到！”

　　崔判官一脸鄙夷，又端起茶杯，和白玄隔空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

　　饮罢，崔判官便拍了一把白玄的肩膀，计划过了奈何桥，送白玄再回人世间。

　　桥的那头，即是孟婆支着一个草棚，在卖孟婆汤。

　　一旁是几个青面小鬼在推磨，现磨现做，还现卖。

　　故此孟婆一直标榜自己的孟婆汤味鲜，还针对差异人的习惯，设了黄豆、红豆、绿豆等等诸多口味。

　　奈何桥上，白玄跟崔判官两人逆着偏向走。

　　崔判官望见喋喋不休卖孟婆汤的孟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在白玄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马上，白玄面露难色，道：“这样欠好吧……”

　　“没啥欠好的，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两人边说边走到孟婆的摊位跟前。

　　由于二人的偏向跟众鬼相反，故此很容易引起孟婆的注意。

　　但孟婆只是抬头瞅了二人一眼，便继续忙自己的生意去了。

　　崔判官停在原地，没有动，下巴尖朝着草棚摆了摆，示意白玄一人前去。

　　白玄点颔首，走到孟婆跟前，呆了一会儿刚刚开口：“孟婆，您三百年前给我的那碗孟婆汤掺了太多黄泉水，分量不足，故此那五文钱……”

　　孟婆停下一边调配一边叫卖的事情，白了面前的少年一眼：“怎么？你想要回这钱？”

　　“不……应当返我一文铜钱……”

　　孟婆瞅了瞅不远处站在那儿笑的崔判官，撇了撇嘴，从桌上装钱的盘子挑出一枚圆形方孔铜钱，抛到白玄手中。

　　“不是这个意思……”

　　“嗯？”

　　孟婆皱了皱眉，一脸疑惑。

　　“应当给我十文，三百年前就应当算你欠我的，现在得加上利息……”

　　孟婆马上瞪大了眼，冲着白玄怒目而视，只过了一会儿，又把眼中怒火转向崔判官，两个鼻孔大出气。

　　崔判官止住了脸上的微笑，满面尽是莫名其妙的神色，他刚刚看得明白，这不是才把铜钱给了白玄，咋又突然摆出这副要杀鬼的面孔？

　　白玄微微挪动脚步，盖住了孟婆看向崔判官的视线，悄悄说了句：“崔判官向来一心为公，见不得我受此等欺压……”

　　“好！好个崔判官，不就是两碗孟婆汤的钱，还真当老娘出不起了？！”

　　“拿去！老娘再送你根线串起来！”

　　孟婆索性又把一串铜钱重重地一把拍到白玄手中。

　　白玄笑着接过，赶忙回到崔判官身边。

　　“你怎么得了十文？我不是让你讨一文钱就成了么？”

　　“孟婆心善，听闻我的事情后甚是悲切，施舍了些钱财与我。”

　　“噢……”

　　崔判官似懂非懂所在颔首。

　　“快走！快走！我在人间有急事咧！”

　　白玄不再说话，只是敦促师尊快些走。

　　崔判官在半推半走中来到了一座青石搭成的巍峨雄关跟前。

　　周边是无数进来的林林总总的幽灵。

　　上边是苍劲有力的三个小篆——鬼门关。

　　望着这三个大字，白玄微怔。

　　今后处迈出，又将回到人间。

　　正微微入迷间，白玄感应一股巨力拍在自己的背上。

　　“去吧。”

　　崔判官没有磨蹭，在白玄背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令白玄一个站立不稳，一刹那间便要跌出去。

　　“回来！”

　　趁着白玄双脚还未离地，崔判官又猛一把牢牢按住白玄的肩膀。

　　有些难为情道：“徒儿啊，你晓得，这些进了鬼门关的，都是些红粉骷髅，几百年也来不了其中看的，你下次来喝酒的时候，替我带些……”

　　白玄把手放在崔判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左手轻轻拍了两下。

　　一道温醇的嗓音传出：

　　“我懂。”

　　崔判官面色登时红了，瞥见四下里无人，赶忙手忙脚乱地把白玄一脚踹出鬼门关。

　　尔后双手合十，对着鬼门关轻轻一鞠躬，低语道：“好自为之！”

　　念罢，崔判官沿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崔判官总觉得有些差池劲的地方。

　　直到行至奈何桥，望见孟婆那杀鬼般的眼神。

　　“一枚铜钱，十枚铜钱……孟婆……”

　　“这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