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茹说：“是吗？”她似乎深有所思。这时如鸳一看那个神气，突然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她问歌茹：“这个亲事还欠好吗？嫁到一个有钱有势的官宦之家，还欠好吗？福少爷长得仪表好，脾气又好，你当有何所求呢？”
歌茹一副嘲弄的态度说：“姐姐，不要说这种话。你若觉得他仪表好，脾气好，你去嫁他。”嫁到傅家算不算如意呢？以社会上的尺度而论，歌茹嫁到傅家，应当算是如意。可是这来提亲的时候儿，正遇上歌茹刚感受到精神上的自由，刚感受到她以前未曾经过的甜蜜的，陶醉的，幸福的味道。这种幸福的味道使她的思想专注于此，别无所顾。她也忘记她和傅家有些个旧关系，至少两家口虽不明言，心里总是认为她和福少爷会文定，会结婚的。不错，福少爷，毫无疑问，简直是个好配偶，但是她心旌摇摇，方寸难安。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嫉妒她姐姐。她向如鸳瞥了一眼，说：“我不是已往常跟你说，你未来会比我有福么？”
“怎么会比你有福呢？你可是大太太生的嫡小姐。”
歌茹说：“没有什么。”
如鸳看得出来，她姐姐的歌茹的举止有点儿异乎寻常，不外她没有再往深里追问。
歌茹相信小我私家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所以她母亲和她父亲商量了一番，获得她父亲的同意之后，就在黄昏吃晚饭前，来看歌茹，和她单独在屋里说话。歌茹只是微笑，何氏便以为她是允许了。那天夜里，她无法入睡。事已决定，无可忏悔，只好如此。她开始在心里思索福少爷，记得她在运粮河的船上第一次看见他时，那么个男孩子，向她咧着大嘴微笑。命运真是把他们俩拉拢在一块儿了！许多几何不由人作主的事情发生，演变，终于使人无法逃避这命定的婚姻！
她心里想福少爷向她注视的神气，想到和福少爷一块混，可是真容易。因为她基础就没怕过他。又想到傅太太何等美意肠。姐妹二人退入私房之时，如鸳原想向她再度贺喜，并跟她说一说文定的事，但是歌茹只是微笑说：“事情要是定了，就算定了吧。”如鸳自然感应失望，也就没再说什么。现在夜里半明半暗的灼烁之中，如鸳看见歌茹在那边床上安然甜睡，觉得她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
在随后几天里，她尽力勉强只想现在新的情势，只想曾家。在傅家，除去傅先生之外，她谁也不必怕。因为是最小一房的儿媳妇，她的担子也轻。而且另有未来的妯娌，不知未来和这位妯娌之间处成什么情形，妯娌相处总是麻烦的。
她俩过为期较长的年假之时，带着一个新朋友女同学钱素儿回家。因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儿面色苍白，多愁善感，虽然她母亲是基督徒，她生长在耶稣教的家庭气氛里，她的中文学科却很好。歌茹听说她在家可以说是个叛徒，跟她母亲姐姐完全纷歧样。虽然母亲阻挡，她决定不进教会学校，一定要进中国公立学校念书。她写的墨笔字很是之美，中国旧小说也看得蛮多。她智慧又机智，跟如鸳一样，也能唱昆曲。
她坐着的时候儿，像男人一样，也会哆嗦她的腿。在学校没有胡琴儿，可是每逢在寝室哼哼几段儿昆曲，她就用手指头在膝盖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调儿。在她的影响之下，如鸳也看了些章回小说，由于许多几何旧小说字小，印刷欠好，她的眼睛很亏损。所以厥后，如鸳有轻度的近视，不外她始终不愿戴眼镜。因为近视度数不深，她若不告诉别人，谁也不会想获得，但是，每逢她往远处望，眼睛就显得有一点儿朦胧的怪样子。素儿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规告诉了她一点儿，虽然基督教也有优点，也有缺点，另有素儿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相信男女结婚是要自己做主张。素儿对中国的文化制度等等都赞成，就是阻挡传统的有关妇女那套道德教条，和媒妁之言怙恃之命的结婚制度。这种赞成中国文化，而阻挡旧式婚姻制度妇女道德，似乎是相互矛盾；但是并否则，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爱的，或是相信有其原理的，她就赞成。新年即未来临，木兰一看素儿不能回南方家里去，还得待在学校，就邀她到自己家过年假。
木兰姐妹俩，各自心里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没有看见福少爷为憾事。福少爷听惯了傅先生谈话，觉得和蒋大爷谈论此事，谈论文学，很容易，很自然。说来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却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进步。蒋大爷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个喷水浴的莲蓬头儿，子夜练气功之后，早晨加上一次喷水浴，此外时间的养生修炼之后，也添上喷浴一次。他对文学的批评很严格。厥后福少爷在思想上之反传统，破坏偶像的思想，也是读庄子的结果。他有时候儿觉得庄子和道家思想，对他那年轻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奥；只是感受到庄子文章的气势派头华美，其诙谐滑稽，令人灵魂震动。
不外蒋大爷的影响也具有建设性的一面。他一谈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学问，他的眼睛神光闪烁。他不会一个英文字，但是他视察了许多西方的工具。对科学的热心是无量的。他谈论声、光、化、电等科学，警告福少爷不必太重视人所纪录的历史。他说：“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对物所说的那一套。”玄门精义和科学，是蒋大爷的两大喜好。在他的头脑里，这两种思想是十分协调融和的。这也许是自然之理，因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则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历史。玄门中伟大的哲学家庄子，感受到自然对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无终止的运行，自然中生长衰微的规则，自然中万物之纷杂无穷的类别，以及自然中难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这个宇宙，在矛盾冲突的多个力量之中，遵守着一个无关于小我私家的，无以名之的，默默无言的神-所定的规则，而变迁，而变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傅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学现在正窥启自然的秘密，立夫正在青年，应当不要错过此一千载良机，要深入探测这些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