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嫌弃的大太太浑然不觉，迈着小脚踏着细碎的法式，亲热的招呼这些上海来的小姐们去小巷里听昆曲。路上有个老妇人在渡头洗菜，大奶奶笑吟吟地问她：“陈婆婆，一起看戏文去啊？“我立刻担忧起来，她那样子不像是花得起娱乐费的。她穿着蓝一块白一块的百衲袄，蹲在石级的最下层，抬头望着我们含糊地笑着。她的脸型扁凹，脸上是一种风干了的红笑，像是被在生活的太阳里被无情地晒干了。
戏台上有张桌子，大红平金桌围。局面上打杂的人便笼手端坐在方桌上首。他穿着一件灰色大棉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戏还没开演。绣着一行行湖色仙鹤的大红平金帐幔，那上面斜照着的阳光，那绣花帘幕便也发出淡淡的油气，没有那些假骨董那么洁净。邝美静想起上海家的四周有个卖杂粮的小铺子。他们的面粉绿豆赤豆，有的装在口袋里，屉子里，玻璃格子里，也有的装在大瓷瓶里，白瓷上描着五彩武侠人物，瓶上安着亭亭的一个盖，瓷盖上包着老蓝布沿边，里面还衬着层棉花，使它不透气。衬着这蓝布垫子，这瓶就有了浓厚的人情味。
这戏台上部署的想必是其中产人家的上房，但是房间里一样还可以放着这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喂雀子的小米，或是糖莲子。然后照旧满房红焰焰的太阳影子。似乎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在一个兴旺的人家。一个老生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这咿咿呀呀的昆曲，她们这帮年轻的小姐是听不懂的，她们只能或许推测是否唱的跟京剧一样，忠君爱国之类的。老生是个阔脸的女孩子所扮，虽然也挂着乌黑的一部大髯毛，依旧浓装艳抹，涂出一张红粉大面。小生的白袍周身绣蓝鹤，行头果真鲜明。他进去打了个转身，又换了件柠檬黄满绣品蓝花鸟的长衣，出门作客，参见姑母。坐下来，便有人护惜地替他把后襟掀起来，高高搭在椅背上，台下一直可以看见他后身大红裤子的白裤腰与黑隐隐的笠衫。
姑侄正在外交叙话，小姐上堂来参见母亲，一看见令郎有这般美貌，马上把脸一呆，肩膀一耸，身子向后一缩，由拍板帮着腔，竟像是连了打两个噎。然后她笑逐颜开，媚眼水灵灵地一个一个横抛过来；情不自禁似的，把她丰盛的肩膀一抬一抬。观众噗嗤噗嗤笑声不停，都说：“怎这么难看相的？“又道：“怎么这班子里的人一个个的面孔都这么难看？“又批评：“腰身哪有这么粗的？“苏州话对于上海的这帮小女人而言，并不难懂。她们听到了看客如此讲述台上的戏子，更觉得十分难听逆耳，越发的不想看下去。其实这旦角生得也并不丑，只是脸较于其他人方了一些，眼和口鼻稍嫌粗笨松懈了些。头发模仿时行式样，额前堆了几大堆；脸上也为了趋时，胭脂擦得浓浓的的。身穿亮粉的对襟衫子，上绣牡丹，下面却系一条月白布裙。和小生的黄袍一比，便给他比下去了。她们听着搪塞着，想着早早的能回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