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深渊的眼睛

　　人类有几只眼睛？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只见海什主教从柱子上的煤油灯盏上取下一盒洋火，擦亮火苗，点燃了灯罩里的烛芯。

　　圣堂一下子亮了起来，即便只是很是微弱的区域，但他依然感应了那么一丝的温暖。

　　这时候，海什主教又问道：“现在，你在教堂里看到了什么？”

　　伊纹一愣，这又是什么怪问题？

　　迟疑了一会儿，他回覆道：“我，呃，我看到了点亮的灯盏。另有……”

　　海什主教点了颔首，“嗯，灼烁。”

　　伊纹原本只是觉得这个奇怪的主教行事神秘，而现在看来，更是有些神经质了，经常都市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但也有黑暗。”海什的脸在昏暗的烛火前若隐若现，“只是看到灼烁，那些身处黑暗的人便下意识地忽略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这和‘人有几只眼睛’的问题有关系吗？”伊纹忍不住反问。

　　海什主教此时却低声念着什么，然后突然用手指轻点着伊纹的额头，说：“仔细视察。”

　　除了摇曳的灯火，即是无尽的黑暗。伊纹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

　　就在伊纹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突然！他愣住了。

　　因为刚刚，教堂的玻璃外面有人在低语。

　　伊纹侧耳倾听，似乎是那些下级牧师在谈话，但仔细一听……差池！

　　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哭泣的婴儿……

　　不止如此，他还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祈祷，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他不停重复着：“我有罪，因而彷徨。”

　　伊纹顺着声音的偏向看去，发现一道瘦长的人影正趴在教堂的窗外往里看，他地头颅上下左右地抽搐着，像是僵硬的断臂人偶在用孤零零的脑袋舞蹈。

　　——砰！砰砰砰！

　　有人在撞击大门，烛火忽明忽暗。

　　伊纹后脊窜上恶寒，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他大叫道：“是谁？！”

　　海什主教移开了手指。

　　那道诡异的人影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之前的幻听也被风吹动吊灯铁链的难听逆耳声响所取代。

　　没有人敲门，窗外只有婆娑的树影，另有马厩里传来的响鼻声。

　　“刚刚那些是什么？”伊纹问道。

　　“黑黑暗被人们忽略的工具。”海什主教背过双手，“人有两只能看到灼烁的眼睛，也有一只能洞察黑暗的眼睛。只不外，人们从未去睁开而已。”

　　洞察黑暗的眼睛？

　　主教似乎话里有话。

　　海什走到伊纹面前，突然盯着他胸前的白神项链，说道：“《圣典》说，远古的人类如同夜间觅食的野兽，愚昧、冷血，对黑暗格外敏感，因而我们的祖先生而有罪，只能在长夜中惶遽不行终日……”

　　这句出自《圣典》的话，伊纹再熟悉不外。那时候，缇雅也是这么告诉他：

　　人类的祖先比野兽更像野兽，他们掌握了亵渎神灵的力量，因而遭到了诅咒，只能永生永世生存于黑暗的死国之中。

　　但人类和野兽的区别在于，人类拥有无限的可塑性。

　　白神恻隐受苦受难的人类，因此赐予了人类能看到灼烁的双眼，希望人们今后走向灼烁的门路……

　　伊纹看着脖子上的白神项链。

　　不知何时，上面又泛起了第二道裂痕。

　　这是原来就有的吗？照旧……

　　不知为何，伊纹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恐惧。自从见识到了海什主教超凡的力量，他便越发感应世间依然存在着某种凡人无法想象的未知事物。

　　他说不清，但从未如此恐惧过未知。

　　“人类拥有第三只眼睛。”海什主教重复道，“正是‘它’资助受到诅咒的昔人生存于无尽恐怖的死国之中。”

　　主教走到圣坛前，将上面放着的石板《圣典》取下，露出下面的一个凹槽。

　　海什将手伸入凹槽中，凭据某种纪律轻轻转动了里面的一尊小圣徒像。

　　伊纹觉察黑黑暗似乎发生了某种异动，身旁不远处的一座圣柜透出了一阵微弱的光，接着，冥冥中似乎有一扇门打开了。

　　海什主教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伊纹困惑地随着他走到圣柜前，柜门的背后竟然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漆黑暗道！

　　海什主教袖子一挥——轰然！暗道墙壁上的火炬自外向内点燃，延伸到地下深处！

　　也不知道主教究竟想干什么，伊纹更无法理解暗道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十几年前，这座教堂的老神父发现了这条隐藏在圣柜之内的秘道。”

　　主教边说边在前面带路，随着高度的降低，伊纹不禁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墙上陆续泛起了扭曲的象形文字，就像是一个个漆黑的小人在墙上怪异舞蹈——它们区别于古老的贡多莱文，甚至，比贡多莱文越发古老……

　　“这是巫师的文字。”海什说道，“这些文字纪录了许多远古时期被遗忘的影象。巫师，就是最后的‘昔人类’。”

　　海什似乎极端厌恶这些群体，说话的时候竟丝毫掩饰不住那种憎恨，“他们这些卑劣的群体将人类的罪恶发挥至极致，他们留下的语言完全透露出了他们扭曲可悲的思维。”

　　随着火炬的点亮，伊纹逐渐明白了海什主教所说的话。

　　他看到了一具被干枯荆棘缠绕的人影，他们的脑袋紧贴着膝盖，以怪异的姿势被牢牢束缚在了墙体上，厚厚的蛛网将其包裹，不知名的爬虫来回穿梭于身体的“破洞”。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越来越多，整个地下空间竟然堆满了扭曲畸形的人影！

　　或者反绑双手，没有双目的脸痛苦地看着头顶的黑暗；或者头上套着黑山羊的骨头，下颚被生生折断直到脖颈……

　　伊纹感应一阵强烈的恶心，想要作呕，头皮控制不住地发麻，未知的恐惧竟然使他情不自禁生出了退却的念头。

　　“这……这些是什么？！”

　　海什主教没有回覆。

　　墙上的那些甚至无法被称为“人”的影子生前似乎经历了难以描述的巨大痛苦。

　　如果这真的就是主教所说的所谓“巫师”的杰作，那这些群体一定即是世间最卑劣的存在。

　　在暗道的尽头泛起了一个狭窄的内门，门上用某种暗红色的涂料漆成了眼睛的图案。

　　海什按下眼睛上那颗酷似蛇眼的眼珠，那之后，伊纹看到了一个隐藏着这黑暗世界秘密的巨大空间。

　　这是个连海什主教都无法动用天火的地方。

　　他只能从门外取下一支火炬，随着微弱光线的扩散，伊纹看到了一排又一排的书架，远远地延伸至更深的黑暗。

　　“这里是古代巫师们的藏书馆，我能感受到这里流动着……某种极为邪恶的力量。”即即是海什主教都不禁皱眉。

　　他在书籍中找寻，“当年，制作这座教堂的人想要借用主神圣的居所镇压住这里的邪恶力量，但教堂仍然会发生许多怪事。几十年前因为冒犯教条，与外人诞下孽种的修女在教堂前的树上吊死，她至今在树下彷徨。而三年前对邻居使用巫蛊而被判处火刑的老头，也总是阴魂不散……”

　　伊纹虽然什么也感受不到，但唯独感受严寒，就像冰窖里一样，他下意识抱紧自己。

　　若非亲眼看到过主教展现的“神迹”，若非亲眼看到过秘道里那些可怕的景象，他可能会觉得海什的这番话不外无稽之谈，但现在，他不得不相信。

　　那么，海什主教究竟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工具？

　　“世间确是存在难以想象的邪恶的。”海什主教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莎草卷轴，“昔人类拥有第三只洞察黑暗的眼，因此，他们学会了利用黑暗，追寻黑暗。”

　　卷轴展开，上面显现的是一幅怪异的画作：

　　一个被束缚手脚的人，他的嘴巴被堵住了，穿着黑袍的怪人拿着一副没有眼睛的面具。

　　往下摊开。

　　伊纹发现，面具下似乎画着两根尖刺，黑袍人将面具瞄准了被束缚者的脸。

　　尖刺恰好是眼睛的位置。

　　“如此，才气看清世间的一切。”海什主教翻译着卷轴上的象形文字。

　　接着，画卷上的图案突然动了起来！

　　黑袍人拿起锤子，对着面具狠狠砸了下去，尖刺一瞬间刺入双眼！

　　接着又是一锤，不停歇，直到面具完全贴住束缚者的整张脸……卷轴上隐隐渗出了大片的血块，险些要涌出画卷，流到地上！

　　伊纹看得心惊肉跳！

　　“这……”

　　但是眨眼之后，便又再度恢复了正常。

　　怎么看，这都只是再普通不外的画。

　　黑袍人没有把锤子砸下去。

　　卷轴上除了灰尘外没有沾染什么此外工具。

　　伊纹感受右眼又开始刺痛，到底怎么回事？

　　“巫师们想要重新找到人类那第三只属于黑暗的心之眼，用尽种种手段，但仍然没有乐成。”

　　“他们为什么想要寻找第三只眼睛？”伊纹不禁问道。

　　“为了看清深渊中隐藏的秘密。”

　　海什主教手中的卷轴展现出了更多的工具，“巫师们相信古之帝王（《圣典》中纪录的邪神）的力量，因此不惜凝视深渊。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巫师都左右着人类的社会。直到千年前的‘猎巫战争’，人类才彻底消灭了巫师。”

　　主教的这些话到底在体现着什么？

　　“人类的第三只眼睛，一直都存在。”说着，海什的手不经意遮挡过伊纹的右眼，“这是人类本源的罪恶。”

　　不知为何，伊纹额前流下了冷汗。

　　他开始追念起此前发生的许多事情。

　　从早晨开始，右眼就一直存在的刺痛感……

　　伊纹险些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就在之前，和那些自称“午夜戏团”的黑影战斗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了右眼发生的异动。

　　有一个工具在膨胀，要撑破他的眼球。

　　不停有人在耳畔低语，说：“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除此外，他完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

　　只知道，清醒之后，他们全死了。

　　只是短暂的时间。

　　伊纹莫名感应了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这段时间情绪过于紧张，泛起了幻觉，但海什主教的话无疑让自己细思极恐。

　　黑暗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杀戮。

　　伊纹不敢将这些告诉海什主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工具。

　　他不希望自己被当成那些“卑劣的异类”。

　　再想着，他只觉得自己有些窒息，忍不住去扶了一下身旁的书架。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去造访你的父亲吗？”主教无意间提道。

　　伊纹摇摇头。

　　“因为，艾瑞克与我曾配合拜于一名导师门下。”海什意味深长地说，“我和导师始终坚持着一个目标……那就是彻底肃清这世间的罪恶，缔造一个没有战争和杀戮的永恒净土。可惜，你的父亲执迷不悟，对邪恶熟视无睹，乃至于放任。”

　　说着，海什主教冷冷地盯了伊纹一眼。

　　“我不知道你父亲目的为何，但我照旧提醒你……坚持你的本心，心中的眼可以看见黑暗，在要害的时刻拯救你，但也可能在不经意间把你带入黑暗。”

　　伊纹不小心摸到了架子上的一颗头骨，惊得将手立马收了回去。

　　“我希望你不会误入歧途。”海什增补道，“也希望你考虑好我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体现什么吗？照旧说，这又是一个邀请呢？

　　第一次是庞克拉，第二次是海什主教，这些人到底为了什么，才不停地拉拢着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呢？

　　另有，他说老艾瑞克是他的同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老艾瑞克曾经也是教会的人吗？

　　差池。伊纹记起来白昼看到主教和老艾瑞克剑斗的时候，无意间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被称为“苍白骑者”的理查德大人。

　　虽然对于他的印象仅仅是停留在童年，但是伊纹从来就没听说过理查德当过什么白袍会的教士。

　　不知道为什么，伊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某种事物的轮廓……

　　那个工具不仅牵扯到帝国，还牵扯到教廷，牵扯到其他王国……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黑暗利用着这一切，让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这股力量旋转。

　　可……伊纹又隐隐觉得，海什主教说的话似乎另有所指，到底……哪些是真实的呢？

　　他僵硬所在了颔首，“我明白了。”

　　“走吧，我们回去。”

　　伊纹忐忑不安地追随着海什。

　　本以为自己已经慢慢知晓了许多宫廷中的秘密，而直到今天，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在这错综庞大的帝国网络之中，隐藏秘密的远不止是宫廷。

　　另有许多被遗忘的，潜藏在深渊中的。

　　他不敢相信，他不敢接受的……

　　都期待着他用那“第三只眼”去一一发现。

　　而伊纹却不知道现在，海什主教在黑黑暗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一种无声的波涛正在主教的内心中卷起风暴。

　　伊纹啊伊纹，你身上究竟隐藏着几多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死告天使。

　　【《第一交响曲：红心之歌》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