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云头皮一乍，这一清早晨，窗外杨柳依依，晴空万里，面劈面坐的人也是文质彬彬斯文秀气，说出来的话，不知怎么带着一阵阴森森的气氛。
冯老师您说笑了，活人怎么好办葬礼，亲友是为了纪念逝者才聚到一起，寄托哀思，人既然还在，总有晤面的时候，您搞个聚会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说是活人的葬礼，虽然看您是文化人，不信这些祥瑞不祥瑞的说法，但是说着也有点吓人，福寿双全，看您都占齐了，还这么美丽大方，我都羡慕，怎么找乐子都可以，就别说这样的话了。
冯老师略有失望，但照旧笑眯眯地：
嗯你说聚会，那倒是也可以，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承接这样的一个聚会呢？用度不是问题，那天我看你做的局面，很对我的心思，钱花得不少但气氛不是暴发户的气氛，你们体例的那个视频回首熊老太太一生的部署也很好，主持人也对劲，所以我就想……那算了，我搞一个聚会吧，其实，我患癌马上就要十年了，医生开始说只有一年时间，接着说三年，手术后又说半年，哈哈，我就这么活下来了，每天都似乎是要死了，偏偏不死，最近身体状态不错，我还又去欧洲玩了一圈。
老师真是……太强大了！韩晓云钦佩不已，心里却想起了高家杰和马思晴。身体康健的不想活了，拼命想活的得了癌，提前就要把孩子托支付去，给他找靠山。熊老太太受尽了苦，风物大葬，满堂来宾没几个认识她的，都冲着熊总的职位钱财来，冯老师这样清雅高华的人物，却要自己组织自己的葬礼。人这一生，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大致相似，那就是你获得的未必是自己想要的，你想要的，最后生命到了尽头也未必会真的拥有。
也没什么，只是人老了心却不老，反而比年轻的时候活泛。冯老师一侧身体，脖子上的皱纹才露出来，看出了老相，那手上有了老年斑，指甲修得光洁整齐，戴着一个翡翠戒指，绿汪汪深潭一般。
韩晓云跟冯老师交流了微信，那边早有一个风姿潇洒的中年男子过来，搀扶着冯老师回座，韩晓云去前台结帐，服务员却遥遥地指了下冯老师的偏向，说那边早给您结了。
回家时全家人早饭已近尾声，预计也没吃下什么，马小步被马思晴抓到阳台上练大字，这回他不哭不闹了，闷头写，间或会听到马思晴训斥一声：差池，重写！里面韩家三口谁也不敢多话，韩妈妈收拾碗筷，唉声叹气，一抬头看见韩晓云，撒气筒来了，立即质问：
你跑那里去了？一大早就出去逛啊？也不跟我说一声，是做你的饭照旧不做呢？眼里头没有这个家了。
出去正好见了个客户。韩晓云原来想驳倒她几句，又一看妈妈端下去的饭碗有原封没动一碗粥，显然是盛好了等她的，她心里一软，没再顶嘴。
大早晨哪儿来什么客户。韩妈妈一听是生意上门，声音也低了，接着话又不中听了：有客户你找晓龙啊，自己瞎联系什么，当地人都找当地人服务，你别以为熊家找过你你就抖起来了，丧事要办也就一回，以后用不着你。
什么叫熊家找我我就抖起来了？我这些天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一口，难道不是在服务？有客户就是有客户，人家找的就是我，不是别人，找我我不跟人家谈，把生意望外面推么？莫名其妙！韩晓云生机了。什么工具都是弟弟的，你不给他就是你差池，就算是你的，也得双手捧着送给他才对。这就是家，家里的不公正永远稳定。
别吵了。韩晓龙听不下去，他快手快脚把最后一点酱菜和稀饭划进嘴里，把桌子上剩下的一些碗筷都收拾了，边望厨房走边念叨：我说了什么了，你就别气他们就行了，就这点要求，别说了，吵什么，一点点小事别闹了……
是我在闹么？韩晓云不平气，但韩爸爸在旁边说了句闲话，她说不下去了。
爸爸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吃饱了没有？没吃饱家里另有，我去给你盛。
他带着点讨好的可怜巴巴的态度，让韩晓云一阵心酸。以前爸爸不是这样的，他也跟工厂中大多数男人一样，孩子都抛给老婆管，自己出去打牌，下棋，再不就看几场球赛，喝点小酒，子女都近乎于无，但是如果说有的话，虽然他眼里有儿子，虽然儿子不争气，女儿虽然他知道也受了点委屈，但女人么，不都是这样，好歹他还供养她念书了呢。
经历了儿子的命案，退休进入了拿退休金混吃等死的状态，韩爸爸对谁都带着点投合的神情，投合老婆，老婆给他做吃做穿，管着他衣食住行，给他发零用钱，投合儿子，儿子再欠好也是韩家独苗，什么大事都得靠他顶门立户，投合儿媳妇，因为儿媳妇比儿子更能干，他不给人家陪笑脸，怕儿媳妇别给儿子气受，投合女儿，女儿至少有个事情，似乎还能挣钱，女儿还给家里装修出了钱，他不能不想想这些利益。
就连对马小步，韩爸爸也带了点投合，他是爷爷，可这爷爷当得不硬气，他怕人家别一转脸不认他了，说一句我姓马你姓韩，你是我那一门子的爷爷，那他就让人揭了脸皮，没法活了。
我饱了。韩晓云小声说。她不敢看爸爸讨好她的脸，那种神情她很熟悉，因为小时候的自己，就曾经在大人面前这样怯生生地，做事是要做事的，但做事是一定要被妈妈骂，只盼她骂轻一点。
那就好，那就好。韩爸爸起身到阳台去，看着马思晴的脸色，夸马小步：哟，越写越好了，真是，真好……要不，咱们歇歇？
马小步真的越写越好了，如果是在马戏团，一根针也能教会大象跳舞，是个生灵，就会怕，也会痛，为了制止这怕和痛，他必须写好。听到爷爷的话，马小步抬眼看了看妈妈，没敢耍赖，但那一眼足以让马思晴心软了。
行了，今天就到这。你还得练。笔墨纸有的是，你不能偷懒，我那时有什么，拿块破布蘸水在砖地上写，我也练出来了，你这胡糟蹋纸墨都不在乎的，还练不出来，那可说不外去。
马思晴屏息静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大字，马小步佩服地看着妈妈，五体投地：
妈妈你写得真悦目，比字帖还悦目。
少拍马屁，今天我不在，你照着练，等晚上写给我看。马思晴把马小步搂在怀里，话说得狠，脸颊却摩挲着脸颊，跟马小步亲热。
她想把这点亲热留住，一直留在在自己怀里，心里，眼里，她想说不用练了，我一直抱着你就行，但是她不敢。自己也就在写字上算是有点门道能教他，未来写好了字，就会想起妈妈，想起妈妈对你严厉也是盼着你好，那时，不知道自己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