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局出来韩晓云有点模糊，这时她接到一个电话是高家杰妈妈打来的，她先问了二老身体可还都好，然后告诉她说保险不赔的，因为警方确认结果是自杀了。
我不是问这个，小韩，你还都好吧。我们回家听人说了，入土为安，照旧得把骨灰带回来。高妈妈说到骨灰时又哭了。
我们买了个家族墓地，一家人在一起。高爸爸在那边说：我大儿子也迁已往，二儿子……接回来，另有我们两个老骨头，怎么我们老的不死，年轻的死了……我们也没干过亏心的事，咋会有这样的报应……
伯伯，您别这么说……韩晓云听得满心苍凉，她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都是命，命运就这么部署的，咱们就得这么接受，人再强，强不外命，这也不是谁的错，有的人家有钱有势的，不也一样生病啊，出车祸啊，火灾啊，人家也没干什么欠好的事，说不定还做慈善，资助别人什么的，伯伯，你多想想他们好的时候吧，死了的活不外来，在世的人还得过日子。
你是明白人……我，唉，我们俩……电话那边传来了哭声。韩晓云就一直开着电话，听着，直到他们挂了电话。
何等可笑的解释，但能给二老一个宣泄情绪的时机可能也不错吧。韩晓云想着，她回了自己的小公寓，对门的工程照旧震耳欲聋地进行着，而且多数是因为没人管了，照旧大敞开门，把灰土都放到楼道里去。
韩晓云直接找了物业，物业经理看到他们这样，也向韩晓云致歉，说自己没有实时巡视。韩晓云说没什么，谁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门的领班看到又被投诉到物业那里去，咬牙切齿，对韩晓云挥了挥电钻。
韩晓云跟物业经理说：您作个见证吧，他这样威胁我我要报警了。
别啊，您别这样，这种低素质的人您别跟他较真儿。赶忙，王师傅，赔礼致歉。
我跟她赔礼致歉？她……韩晓云把自己家门关上了，基础不想多看这些人一眼。
随后，电钻声又响了起来，降低了不少，显然是关着门作业。这些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打扰别人的生活，他们永远赶工期，永远记得自己挣的都是血汗钱，但是灰土和噪音这是别人必须忍受的，别人的感受既然也不影响他们的收入，他们也没空去听别人说什么。对他们的要求哪怕是合理，那也是给他们找了麻烦，找麻烦就是不应该。
可我又是被谁找了麻烦？就因为我住在这里，我就得忍受这些？这问题没有答案，如同说，你活在世上，就得面对你与生俱来的一切，你忍得下要忍，忍不下事情也是这样。
好比妈妈永远偏爱弟弟。好比高家杰死了。好比电钻声就是电钻声，刺心钻脑，而且他们多数趁着没人管，又会把门打开，放灰。
韩晓云进了卫生间，把热水开到最大，狠狠搓洗自己的皮肤和头发，这时候哭是最好的，但她哭不出来。洗了澡之后她换了浴袍，去确认了一下门锁好了，把半瓶子润肤露全部抹在身上，刷墙一样把自己刷了一遍。
然后她戴上了航行用的眼罩和耳塞，倒在床上，强迫自己睡了已往，这居然也不难。
马思晴跟韩晓龙很少打骂，但这一次不光吵还吵得很凶，马思晴要教马小步写大字，马小步耍赖不愿，一次两次，终于把马思晴惹怒了，拉开马小步的小手，拿起镇纸，啪啪啪，连打三下手心，眼看着红了大一块。
马小步太震惊忘了哭，但痛是真痛，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喷出来，一看妈妈没有妥协的意思，赶忙喊爸爸。韩晓龙听见那声音差池，三步两步跑进来拦着，晚了，打完了。
你哪能这样啊。韩晓龙一看胖手通红，给他吹吹，马小步跳到他身上，这才嚎啕起来：呜呜呜妈妈打人，坏！打人欠好，警察抓你，坏！
词汇量有限，马小步觉得坏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指责了，他很畏惧大人说他坏，也很喜欢妈妈有时逗弄他刮着鼻子叫他坏坏，他很清楚这两种坏不是一个意思，但是现在他真心觉得妈妈太坏了！爱你的人还打你，最让人伤心，马小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得有声有色，如果真有警察看了这阵势，十有八九真得把马思晴抓起来。
马思晴虎着一张脸，没有一点要和稀泥的意思：
你今天不写，明天不写，以后永远写欠好字。写字说大了是艺术，说小了也是手艺，再不济你考试字写得好，老师能多给你几分，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你就耍赖，不愿下功夫，那你想怎么？这辈子还要不要点前程了？你爹妈可没啥本事给你留下吃不完的工业，你不靠自己有本事，你靠什么？
行了行了，韩晓龙觉得马思晴情绪有点失控，这一套有前程没前程的话也扎心：
他还没到五岁的孩子，你就逼他写字，还学手艺，这算什么。我就是再没本事，我也不能饿着孩子吧，你怎么了，这么大火气至于么？
这不是你的问题，你现在能不饿着他，你还能管他一辈子啊？马思晴的声音不光没收敛还放大了，韩晓龙觉得这是有意找碴了，火也上来了：
怎么不能了，你咋这样啊，好赖我也没打过他呀，你吓唬吓唬就得了，还真打，你看看这手……都快肿了！你可真狠！
马小步一听爸爸是给他撑腰，立刻嚎得更高声。这时眼泪是没了，他还得视察一下大人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完全不像是平时的妈妈，这简直是酿成了大怪兽。
我打怎么了，我能生就能打他，我现在不打他，等未来他惯坏了，那时打都打不回来了。马思晴眼睛里汪起了泪水。马小步看着妈妈，忘了手上疼了：
妈妈你别哭，妈妈我错了，妈妈，你怎么也哭了？我不叫警察抓你，我逗你玩哪。
我可没逗你玩！你给我坐这！
马小步看着妈妈圆睁的眼睛，知道这是真动气了，乖乖地溜下地，坐在书桌前挺直身体，抓了笔颤哆嗦抖地写了一笔，那一写出许多几何海浪，惨不忍睹。
画线，走，从左到右，头是圆的，圆的圆的圆的，你懂不懂啊，你好好写，你欠好好写我还打你！马思晴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事做到底，马小步撇着嘴，想哭不敢哭，眼泪吧嗒掉了一大滴在纸上，吓得他赶忙避开了那个方格。
行了吧你。韩晓龙真动了心，他拉马小步胳膊：行了，走，爸领你去超市玩小火车去。
超市的玩具小火车二十块跑三圈，玩一会儿一百块就没了，所以玩得人少，马小步也不是随便想玩就能玩的。
但马小步不敢，他对妈妈的畏惧逾越了对小火车的兴趣了，可是毛笔怎么抓怎么不听话，他画的线照旧弯弯曲曲，自己都觉得太丑了。
不行。马思晴把那张纸直接扯下来扔了，换了新的纸：重新开始。
马小步忍无可忍，嗷地一声哭了，手一松，笔掉在新换的纸上，墨污了一块。
懒惰，不练字，不敬服纸笔，你反了天了，我看你就是找打。马思晴声音尖锐得像锯子。
韩晓龙也忍无可忍了，他一把把马思晴拿镇纸的手按住了：
不能这样了，受够了真是。你这么折腾他太不象话了，你要打你打我，这么大一个小孩儿你还想他成书法家啊，是，我知道你这么大就能写了，可不是谁都像你啊。你有本事你厉害，那有些本事天生的，他没有你能逼出来么？你要是把他打碎了怎么办，你，唉，你是怎么了今天，你吃错药了？发神经啊？
对，我就是神经病，我生的孩子我还不能管了，都是你们惯的，等到惯坏了，你们都该说他妈没教好他了。马思晴眼泪哗哗流，让韩晓龙觉得这事没那么简朴。
马小步看着妈妈哭，自己不敢哭了，他已往抱着妈妈的腿：我错了，妈妈你别哭了，我写，我现在就写。
他战战兢兢地拿笔画线，一边画一边看大人脸色，画得更是曲曲弯弯。
我就这点本事还能教你了，你要是好勤学，未来你看着自己写的字，就能想起妈妈……你要不学好，妈妈死了都闭不了眼睛。马思晴哭得站不住，坐下了。
韩晓龙和马小步被吓傻了，马小步边哭边画线，眼泪和着墨汁在纸上蜿蜒地走着，一条条蚯蚓，看不出有一点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