藜央走上前去，绕了梅花树一圈，细细地观摩起来。
树干约莫粗五指，高不外两米，并不算一棵高峻的梅花树。树干上斑黑点点充满霉斑，腐烂剥落的树皮半吊在干瘪的虬枝上，颓败而脆弱。
封老夫人随着她看去，目光在触及那梅花树朽败的枝干时变得柔和而惋惜，声音里带了几分追忆：“这是小炑他爷爷种的。梅花是我最喜欢的花。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亲手在这院子里种了一片的花树，”她指了指周围整齐的花架，“原先这里，另有那里，全部都是梅花树。等冬天来了，万树开花，整个封宅里头都能闻到香味。可老头子走了后，这些树也徐徐全都枯死了，到现在只剩下这么一棵。这么说来，倒真是像你说的，树也有灵性。”
藜央看着那树，若有所思，她闻言道：“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人非草木，又怎知草木无情呢。”
封老夫人这一次并没有露出异样的心情，反而认真地随着藜央看着那梅花树，回忆如潮水涌来。
和老头子的婚姻原本是世家联姻，总有那么几分利益和算计在。但她生在这样的圈子里，看多了伉俪人前相爱人后陌路，自诩看透，也向现实低了头。
但在见到那个俊朗阳光的少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熠熠生辉的眼中似乎藏了星星后，她原本以为会寡淡无趣的一生便恰似严隆冬日的一丝暖阳照入，有了色彩和温暖，她突然对他们的未来有了期待。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有错，接下来几十年的恩爱伉俪生活就如同每年冬末盛放的一院梅花，辉煌光耀而馥郁芬芳。一切便如当初的誓言，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将他们疏散。
但偏偏天不随人愿，一场车祸不仅带走了儿子的命，也让原自己体就欠好的老头子愈发郁结缠身，最终撒手去了。
这一去，也带走了她的半条命。
若不是稚子年幼，世道艰难，她何至于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
藜央回了回神，看着封老夫人湿润润泽而衰老凹陷的眼眶，柔声道：“您肯定很想念他吧？”
封老夫人叹了口气：“想什么呀，恨还来不及呢。小炑的爸爸刚失事，他竟能狠心撒手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遭人欺负。”
藜央难免疑惑：“他爸爸？”
“是啊，”封老夫人目光幽远地看着那株梅花树，“小沐是个命苦的孩子，面上看着风物，背后却不知道受了几多委屈。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了，他爸爸在他十岁的时候又出车祸走了。他爷爷身子原来就欠好，受了攻击一病不起，最后扛不住也随着走了。偌大的封家就留下我一个糟老婆子带着小炑小铎，苦苦支撑。幸亏小炑是个争气的，封家在他手里只有更好，他爷爷和爸妈在天上看着也能欣慰了。”
封老夫人声音平稳，一如她给人的感受——温和有礼，内敛冷静，万事留于心却不显于形，这简陋是经历了许多磨难才气练就的本事，但藜央照旧能从她的话中听出万般感伤。
她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封炑那张坚贞冷酷的脸——不苟言笑，话少人冷，你基础无法从面上看出他的情绪。
是习惯了照旧麻木了？
亦或是一层掩护壳？
幼年丧母，继而丧父丧祖。家大业大，却只有老妇幼童，想也知道那时候的日子何等艰难，这样的童年应当算不得愉快。
可如此淡漠的一小我私家却偏偏对她伸出援手，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将她带进了封家，若不是心有所求，想必他应该......也是个温柔的人吧。
藜央看了看封老夫人。
封炑说，老夫人是能在岌岌可危中将封氏牢牢守住的女人。言下之意，她并不像她体现出的那样温和无害。但现在藜央却觉得，这也不外就是一个丧夫丧子的可怜女人而已，再坚强再手段百出，也是为生活所迫。
藜央心思百转。她不知道封炑究竟是因为什么让她住进封家，但他的态度很明确，好好陪着奶奶，别让她觉得寥寂。他或许也是觉得封老夫人太孑立了吧，尽管她觉得他看起来似乎更寥寂。
想到这里，藜央微微一凛。
她在妙想天开些什么！
封炑怎样说，她就怎样做即是了。她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回报，唯有一颗真心。奶奶和善，她也愿意对奶奶好。
可怎么才算对一小我私家好呢？
藜央百思不得其解。
封老夫人被藜央勾起了回忆，再看那树时心里便有些惆怅。
而已而已，留着也是无用。死了的一了百了，倒让在世的见一追念一回念一回。
如此，倒不如去了洁净。
一阵阵风吹来，梅花树沙沙作响，宛若泣吟。
封老夫人是雷厉流行的性子，念头一起，便按下了门边的响铃，一面抬脚往外走去。
得让老王过来赶忙把这树收拾了。
不妨手被人拉住，那是一只温软的小手。
封老夫人回首看去，手的主人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她：“奶奶，出什么事了？”
藜央的声音里带了些担忧。
封老夫人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眉间氲着戾色，似是心中有大结，郁在心里无法开解。
封老夫人看着藜央那双似是能看透人心的澄澈大眼，顿了顿，视线转向梅花树，道：“我想，这树留着也是无用，反倒平白添堵，不如除了的好。”
藜央脑子微微一动，便明白了封老夫人的意思，但又觉得不至于此。
留了这么多年，一朝去除，认真不会忏悔吗？
可该如何解决呢？
她细细看了那树几眼，脑中有些混沌，但混沌中又有几分清明挣扎着要破壳而出。
如何才算是对一小我私家好？
尽己所能给予她最想要的工具，满足她，取悦她。
清明渐现，似拨开云雾，混沌不再。
可这难得的清明却并未让藜央开怀，反而……
藜央摸着心口……
这难以言状的伤心是怎么回事？
一眨眼，眼泪似乎就要掉下。
藜央猛吸一口气，驱散那些莫名的伤心。
记不起想不清道不明的，就不要想了。
眼下的，才是最重要的。
凝神静气，她挽着封老夫人的手臂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梅花树道：“奶奶，您一直留着这棵树，不舍得砍掉，是因为还想着爷爷吧？”
封老夫人无可无不行地一哂：“都是死物，另有什么想不想的。现在我想开了，这树留着无用，照旧砍掉的好。”
“因为这是爷爷亲手种下的树，是您的最爱，意义差异一般。我想，若是死了实在是可惜。您心里定然也是不舍的。”
封老夫人看向藜央，眼中有了几分波涛：“小藜，这树已经死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认命的意味。
“可是我认为，这棵树还没死。”藜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