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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务农记

第二十九章 梦魇

陛下务农记 华芋 3082 2019-11-11 23:02:23

  当你越觉得一切顺遂时,生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个暴击;当你觉得走投无路濒临绝望时,抬头一看,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得知自己只剩两年寿命,我喜,喜的点在于,我终于可以去和皇考、皇祖母团聚了;我亦忧,忧的是,我舍不得。九州如此大,我还未出过煦都,大好的河山我未尽览,各地的风味我未遍尝,二十岁,我的人生才算开始,这便要结束了吗?

  自然,我是舍不得萧珉的。我若死了,他定会伤心吧。我和萧珉,实在算得上青梅竹马,可越是这样,我越是畏惧,他对我的亲密和照顾,是出于习惯?亲情?或是责任?

  世间比我漂亮的女子虽不多却照旧有的,对不起自恋了,更正:世间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比我知书达礼比我善解人意的女子大有人在,之前是我拖累了他,叫他抽不开身去和此外女人相处、接触,现在更不应该限制他的选择。

  可是我没有那么大方,看他和别人亲密无间,内心能够毫无波涛还大方祝福。不如,我以性命道德绑架他,横竖,也就两年……

  可两年后我死了,他也不能再娶,这照旧囚禁了他一辈子。

  自私和玉成,真是两难。

  瞻景庭俯瞰煦国都,我登过的城楼,走过的街巷,伫立过的小桥,每一处都有我存在过的印记;这宫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山石,每一处草木,都有我的影象。

  我舍不得恒娘、湾湾、齐毓、雨泽他们;我舍不得杜老,虽然严厉,却是我的良师;鲁国公虽然罗嗦,却像父辈一般替我费心……

  我刚刚有点明白,刚刚开始学着去做一个天子,老天却告诉我只剩下两年了。

  安雀街的早夜市依然会定时开,那家常去的早点摊到点就会冒着腾腾热气。到了春天,曦河滨依然会桃花烂漫;到了夏天,芙蓉池依然会荷花映月;到了秋天,天清山依然会层林尽染;到了冬天,煦国都依然会白雪皑皑……

  可这些,都将与我无关。

  我终将湮灭在时间的长河,看着岁月把我在这世间的痕迹冲刷洁净。

  宫人来来往往,已经在为明晚的中秋夜宴做准备,什么宴请百官,什么与民同乐,我一下子毫无兴致。

  ……

  不,宴会照旧要照常进行,而且,我要意气风发田主持这一场盛宴。

  我的两次飞跃式生长,总是在将死之际。一次是敏阳把匕首横在我颈边时,一次就是现在。所谓将家国大义至于小我私家小爱之上,我终于能明白几分。

  我不能浑浑噩噩地等死,我另有许多事要做。正如皇考当年,立储,托孤,辅政大臣,边防布军……他强撑着日渐衰弱的身躯,终是耗尽最后一滴心血,将一切部署妥当,这才去了。

  西境的流民问题尚未解决,北境的改良还未进行;祖母的律法尚未推广,《四时田事》亦未完成。魏党未除,南卫何安?另有,我膝下无子,待我走后,南卫该交由谁手中。

  这个时候,似乎没有时间来哀叹命运不公。

  “陛下。”

  湾湾带着哭腔过来,我吸吸鼻子,下意识擦泪,却发现脸上干干的。或许真正到了伤心处,是流不出泪的吧。

  一转头,吓了一跳。湾湾端着个大托盘,里头尽是我爱吃的小点。

  “陛下素来爱吃点心,奴婢刚刚去了御膳司,现有的只有红豆糕、栗粉糕、芋头酥、马蹄酥、黑米糕,奴婢各拿了一例过来,也付托蔡主司再做些陛下爱吃的。另有,陛下爱吃安雀街尾的那家烧饼,奴婢一会儿便出宫买去。陛下一直想去邽州,咱们过了中秋就北巡去。”

  她放下托盘,为了憋住眼泪,五官皱在一起,滑稽又可爱。

  在死之前,把想吃的都吃一遍,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若是搁在以前,我自是会这样想。然而现在,我的思想觉悟已经高了一个境界,我知道自己另有许多事要去做。

  “孤还能活两年呢,这些可以慢慢吃。你先别告诉恒娘,我怕她接受不了。”

  湾湾蹲跪在我跟前,握着我的手,哽咽道:“陛下……”

  “咱们回书房吧,孤另有事要处置惩罚。“湾湾没有料到我如此淡定,吃力地端起托盘跟在我身后。

  “邽州郑家令郎到煦都没有?“

  “鲁国公派人来报,昨日到的,已在鲁国公贵寓歇下。“

  “记得叫鲁国公携他一道赴宴。“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满了,夜色微凉,我坐在院中台阶上,廊下的挂上了花灯,朦胧的烛光在宣布上晕染开。几个小宫女正在给桂树树枝栓彩带,微风吹拂着彩带和衣袖,吹动一地清冷的月光。

  冷,真冷。

  御膳司新鲜烤好的月饼,我叫湾湾给亦岑送去了两盒。许久未曾联系他,也许久未曾出宫,有他在,糖水铺一定照旧紧紧有条的。我交托他办的事,终于有了一点蛛丝马迹,虽然还没有大的收获。眼看我时日不多,若是寻不回齐旻,我必得另做准备。

  曾经我想过,若能找回齐旻,便把皇位传给他,自己退居二线,经营好糖水铺,存存钱,每年出去游玩个频频,小日子亦是美滋滋。如今,恐不能实现,等我走后,糖水铺便送给亦岑吧。

  萧珉知道我只剩两年可活,却没有此外体现,想来,是不愿一生囚禁于后宫的。我不能勉强他。原来爱而不得,是这般无奈的滋味。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到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采办处的长庆给我淘来一个好玩儿的工具,长庆说,这叫传声筒,两个木筒底部由一根长线串联,一小我私家对着一头说话,另一小我私家可从另一头的木筒听到声音。

  我不信有这稀奇玩意儿,见都没见过,只愿意付他一半银子。好吧,其实因为我的零花钱不够了,不是我乱用,是被萧珉坑去不少。

  长庆急了,道:“公主不信,奴婢给您演示一下。”

  我站远了一些,将听筒凑近耳朵,并没有听见什么声响。长庆又试了频频,依然没有声响。

  其实是有的。我只是想逗逗他,听说他最近跟采制坊的一个小宫婢走得近,谈恋爱花钱,若我故意说要克扣他的跑腿费,他定会急,我倒想看看这小子要如何发作。

  我道:“你别那么轻声嘛,稍微高声一些。”

  诶嘿,这次听到了——“小胖子”。

  我放下听筒,怒极反笑看着他,他以为我还没听到,正要继续试试,撞上我的眼神,立马知道大事欠好,丢下一句“奴婢知罪”,跑远了。

  钱是他自己不要的,不是我不给。

  我拿着听筒满心欢喜,想让祖母也兴奋兴奋。祖母见到我来,精神好了些,对我的小玩意儿体现出了兴趣。我叫她坐在屋里,我到屋外墙根处去,绳子恰好从窗户缝穿过。

  “祖母今日可吃了?”

  “吃过了,吃了豆乳山药粥。谷雨吃了什么?”

  “谷雨吃了黄金千层糕,桂花绿豆糕,冰糖马蹄糕,玫瑰红豆糕,糖蒸栗粉糕。”

  祖母咯咯笑起来,像个孩子,我蹲在墙角,听她笑得愉悦,也不自觉地咧开嘴。

  “都是糕点哟!贪嘴!小心转头积食,肚子难受。“

  ……

  我们一问一答,玩得不亦乐乎。

  我给祖母讲了许多几何有趣的事,好比那天和萧珉在街上看到演杂耍的,胸口碎大石,大变活人,铁砂掌,我叹息好生厉害,萧珉却颇为不屑,说都是骗人的花招,我气不外,跟他说,有本事你也演出一个铁砂掌给我看看,萧珉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正每日窝在家研究呢,听说还把手给烫坏了。另有明镜轩讲兵法的那位先生,实际上很是惧怕他的妻子,他喜欢吃烧鸡,可他妻子不让,他便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将妻子支走,自己去买烧鸡,岂料却在烧鸡店遇到了妻子。

  “祖母可知为何遇到?”

  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祖母回覆,又问了一遍,依旧没有声响。

  埋在心底的担忧和畏惧一下浮上心头,我慌了神,丢下听筒推开门,恒娘正在给祖母盖毛毯。

  “公主,太上皇累了,睡着了。”

  幸好,幸好。

  祖母呼吸均匀,胸膛有纪律地起伏,睡容宁静。恒娘搂着我,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公主也玩儿累了吧,回去歇息歇息。”

  我硬绷着脸,点颔首。走在花园里,见四下无人,我寻了一处山石,躲进去,放声大哭。

  哭得喘不外气,似乎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每一点呼吸都那样艰难。

  我终于睁开眼,原是做了一场梦,枕头竟湿了大片。

  恒娘听守夜的宫女说,我梦魇了,顾不上整理仪容,直接披上外裳跑过来,连忙给我换了干爽枕头,将我抱住,像以前一样轻拍我的后背,如同在抚慰一个哭闹的孩子。

  “陛下怎么了?做噩梦了?“

  “恒娘,我想祖母了。“

  恒娘没有说什么慰藉的话,她又何尝不忖量祖母呢。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在祖母崩逝后,她就随着一同去了……

  如此,我更不能告诉她,我也要离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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