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北越之行(四)
“董志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我张口本公主、缄口本公主,但你应该知道,我向来当你是朋友。”
“是,殿下您……您性子是骄纵了些,但诚挚宽容,且心怀家国黎民,为君为臣皆可引以为楷模。”
“还为君为臣的楷模,董志林你太抬举我了……”
成雪融呵呵轻笑,又咳了咳,敛了神色。
“你的为人、你的忠心,另有……因着你对梁姐姐的一片真心,我因此是绝对信得过你的。”
提及梁师赞、且是如此直接了当、粗暴简朴说破其中关系,董志林神色有些不自然。
“也因此,我有一事想提醒你。”
成雪融说着,顿在这里。
董志林等了等,没见成雪融继续往下说,便作揖问:“殿下请说,只要是我董志林能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要小心……郭家。”
“……嗯?”
“如今大成朝廷牢固,论功,郭家当为第一。”
“郭国公在朝中,有资历、有年纪,听说近来还嫌自己不够威风;郭世子镇守东南沿海,拥兵……却不知自重不自重;郭世孙刚平定了两沅,这一班师回朝,说不定又能挣一个侯爵;”
“今时今日,郭家之富贵显荣、位高权重,可说是烈火烹油,可油烧得太热,溅出来一定伤了烧火之人。父皇在时,便善用制约权衡之术,捧着郭家,又不至于叫郭家脱离了掌控。”
“可如今父皇不在了,太子哥哥也不在了,韫玉必得靠着郭家。可郭家功高至极,又是太皇太后外家,就算梁姐姐有心学父皇制衡,但究竟差着母后一辈,母后若是一时糊涂、有心偏袒,梁姐姐反倒受难。”
“因此,我想提醒你,你回国后,要小心、防范着郭家。”
成雪融一番话,病恹恹地,时不时掺着低咳声,却令董志林震撼不已。
“殿下!您之深谋远虑,实在叫微臣佩服,叫微臣内疚。殿下放心,微臣回国后,定会助太后娘娘制衡郭家,牢固朝政。”
成雪融颔首,凝重神色并不因董志林亮相而有所缓和,默了默,这样说:“我……其实并非提醒你防范郭家,我实际是想叫你保住郭家。”
“……嗯?”
“郭国公老矣,郭世子远矣,郭显仁那世孙也当不久了,肯定不是候、就是公,郭家的主事人,其实照旧郭显仁。”
“郭显仁是好人,其实我并不太担忧他会反,我担忧的是他那个骄矜的性子,怕他上得去、下不来,怕他赴汤蹈火挣下的功高,被他手下人逼着反去震主。”
董志林眼眸骤凝,喃喃重复:“功高?震主?”
“韫玉还小,他以后会是个怎样的人、会做个怎样的天子,谁也不知道。但董志林你想想,历朝历代,有哪个天子能受得了那种劳绩大、权势重、性子还特别骄矜的臣子?”
“并不是非得要臣子有了造反之心,君主才会动杀机。岳鹏举莫须有的罪名,你听过吧?”
听过,岳鹏举忠心为国,天下谁人不知?
可天子说,他手下兵多、他万一造反、这龙椅他坐不稳。
因此,十二道金牌将岳鹏举从边关召回,一杯鸩酒结束了这传奇战将的一生。
“有时候,臣子过于有能力,对君主也是一种威胁。我不担忧郭显仁有反心,我担忧郭显仁有能力,所以你回国后适当地压一压郭显仁的势头,对他也是一种掩护,懂吗?”
“懂,微臣遵命。”
成雪融见董志林听上心了,不再多说。
“那你吃饱了?吃饱了就回避吧,我和他们说说话。”
她移步就要回席。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
是董志林跪了。
“殿下,您……”
董志林再次哽咽不能成语。
“您是世间奇才,您……足令天地同悲……”
“扑哧——”
董志林看到她耸肩的背影。
卫子凌看到她掩唇,一双笑眼弯弯如月儿。
她转身,面向董志林。
“我并不完全属于这世间,但我愿这世间永无纷争。”
董志林看到她包容的眼神。
卫子凌看到她单薄的双肩。
一如那年,大成帝都、鎏京塔下,灼灼日光、融融东风,她双手叉腰,傲视众生。
再如那夜,沛宁湖上、游舫之中,溶溶月色、徐徐晚风,她仰着下巴,望着夜空。
他总是在她身后。
当她看着芸芸众生、看着遥遥夜空,她不知道,在她身后有小我私家,为她惊艳过、为她犯过错。
她,比众生更芸芸,比夜空更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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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着地龙的厢房中,乔佚吃着热汤面,杜仲、杜衡同坐着,候在一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厢房内都只有热气、香气、以及乔佚吃面条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直至锵一声,乔佚将筷子码放在大海碗上,杜仲、杜衡才开了声。
“大帅,殿下她真的、真的不行了吗?”
“主子,您真的、真的要随着女人去?”
乔佚看着这两个跟自己赴汤蹈火多年的小弟……哦,是兄弟。
杜仲豪爽,杜衡细腻,从两人问话的说话里就能看出一二。
以前,他们行走江湖、接票据、赚银子的时候,他二人一粗一细、相助就是最好。
厥后,到了军营,从小兵到先锋,从副将到参将,他二人一个听从、一个追随,依然最有默契。
如现在,一人一句,问的问题似乎出自同一小我私家的手笔。
乔佚并无正面回覆,而是反问:“往后你们是什么计划?是继续保家卫国,照旧回归江湖、自由自在?”
杜衡答:“这话,主子您以前也问过。那时候小的是什么答案,今天小的就照旧什么答案。”
杜仲问:“什么答案?”
一脸懵逼地问完了,想一想,猛拍大腿,想起来了。
那是许多几何年前了,主子突然厌恶了江湖生活,决意投军报效家国,要走时他问自己和杜衡。
“做杀手是杀人,投军也是杀人。做杀手杀人,杀的是自己人,投军的杀人,却是在掩护国人。你们,选什么?”
其实他和杜衡自小就是过的江湖漂泊、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杀人就要被人杀,哪里管过杀的是什么人。
那时候之所以选择随着主子投军,不外是为了报恩、为了主子曾救过他们的命、还绝不藏私将许多武功、秘法都传给了自己。
刚入军营那会儿,真真是吃、喝、拉、撒、睡、说话、走路,没一个习惯的。
可身体不自由,心里却很自在。
几年下来,在军营里,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小弟,还成了家,有了割舍不停的牵绊。
这时候要叫他们离开,回到以前江湖中的黑暗,他们才真是不舍得、不习惯。
杜仲是抢一样地说出自己的决定,“大帅,我觉得投军挺好的,没想过再回去。”
乔佚伸手去拍拍二人肩膀,“真男儿。”
“那……老白,你往后的计划呢?”
为了这个终于正确了的称谓,乔佚专程对杜衡笑了笑。
淡是淡了些,但能让人一眼就察觉到,也是难得了。
“何须明知故问?”
明知他要与成雪融生死相随,何须一而再、再而三、苦苦追问。
“老白,你这才是……何须呢?”
“是啊大……老白,天涯那边无芳草,何须单恋一枝花?”
乔佚抬眼来看着杜仲。
“啊不是,是……死者长已矣,存者长、长……”
乔佚转眼去看着杜衡。
杜衡清咳,“杜仲最近随着太子殿下念书,太子殿下念书不看书,想起一句念一句,把杜仲带歪了。”
乔佚抿唇。
与江离相识多年,江离的文学如何,他是知道的。
不敢说三步成诗,但成语、诗词、歌赋,背一背照旧不至于堕落的。
这般示弱,到底是为何?
这时,杜仲终于想好了自己该说的话。
“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老白,女人她从最开始那次为你落水,到厥后雪山上为你解蛊,要的都是你好、你活下去,你不要辜负了女人的期望,让女人在天上看着也开心些吧。”
乔佚专程对杜仲也笑了笑。
仍是极淡极淡的一下抿唇,但那其中的笑意,真的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说这些都太早了,雪儿她现在……还挺好。”
挺好?
杜仲、杜衡可一点不认为成雪融好。
数月不见,瞧成雪融都瘦成啥样了?
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又动不动地就咳,似乎风刮大一点,都能把她吹跑,或者是吹趴下。
“况且,杜仲你适才说的也对。”
“死者长已矣,存者长……戚戚。”
她死了一了百了,独留自己在这世间凄然、戚然,有什么意思?
“吃饱了,回去吧。”
乔佚站起来,长吁一口气。
适才他离席,是离得太激动了,江离脾气变冲了不少,可别又气着了成雪融,害成雪融咳嗽。
杜衡急步拦着乔佚,退一步,狠狠给他跪了,重重给他磕头。
“大帅!主子!您——”
“我,意已决。”
乔佚冷冷说完这四个字,绕过杜衡,走向大门。
杜衡愣在当地。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的性子,他哪里不了解?
主子性子冷、性格拗,他做下的决定,没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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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雪融回席、落座。
她面前,冷了的药粥已经撤了,碗里的涮菜涮肉是刚添上的,酒杯里装的照旧红枣茶,热气氤氲。
跟董志林说了好一会儿话,嗓子干痒又想咳,她拿起红枣茶喝了。
刚放下,身侧卫子凌又帮她满上。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终归没再拿,转去拿了乔佚的酒杯,拎起酒壶就要满上。
卫子凌轻轻压住她手腕。
“女人,您咳得厉害,不宜饮酒。”
“我知道,咳起来我自己也难受,叫自己受苦的事,我不会做。”
卫子凌徐徐地撤回自己的手。
成雪融慢慢地,斟了满满一杯酒。
“但我有事相求,为表诚意,这酒再不应喝我也得喝!”
她说完这句话,一仰头闷了杯中酒。
语速快、手速更快,卫子凌伸手来抓,却只抓到她皓白手腕闪过留下的一抹残影。
随之,她咳声响起。
“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