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山福地（下）

　　夜来杜兰真忽见元自实没有就寝，反而悄悄的起身出了门，她心中一动，低声说道，“岁初夜月，三山八角，莫非应在此处吗？”她也不迟疑，悄声跟上元自实，一直跟到当地三神山下。

　　元自实突然长叹，“向怀善念，竟成后日催命事。”他先是长长地叹息，徐徐的，话语便失去了逻辑，胡言乱语起来，“善无善报，恶反通达，贼老天！老天不公！”

　　他悲戚了许久，忽而高声道，“今生无续！”径直朝侧畔的井口冲去，杜兰真看他似有轻生意，虽则叹息，却是半点阻拦的意思也没有。从小在修真界长大，她的价值观很是冷酷，资源不够，人命最贱，只有人自己拼着要活下去却没能活下去的，还不见谁拼命要去死的时候有人拦着。她尊重别人的选择。

　　元自实投井时，令人瞠目的事情发生了，井水忽的离开，两岸如有石壁，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幽，仅容一人走过，元自实没有多想，顺着小道一路向前，摸黑走了有几百步才见到出口。元自实踏出，只觉豁然开朗。天地明朗，日月照临，俨然另一世界。

　　其中有一处大宫殿，上书“三山福地”，金漆彩绘，说不尽的神仙气派。元自实何曾见过如此气派的地方？不由仰望许久。进入宫殿，回廊曲折肃静，四顾无人，唯闻钟声隐隐仿若自天上来。

　　元自实走得累了，坐在石坛边上休息。

　　“翰林识旅游滋味乎？”突然，有人笑着唤他，元自实转头看去，只见一羽士，飘摇而至，曳青霞之椐，振明月之珮，意态潇洒之至，不类凡人。元自实看得呆了，慌忙起身拱手，“我不是什么翰林，只是误入仙境。”

　　羽士浅笑道，“当年在兴盛殿里起草西蕃诏，何等自得，如今竟已不识了？”

　　元自实莫名其妙，心道这道长莫不是认错人了，“我连字都不认识，道长说的，我听都没听说过。”

　　羽士长喟一声，“是了，你记不得往事了。”他说罢，自袖中取出一个红枣来，“此为交梨火枣，食之可知已往未来事。”

　　元自实将信将疑，接过那红枣来，审察了一番，觉得这看上去神通宽大的羽士没有理由害自己一个陌生人，迟疑着放入口中。纷歧时，忽觉大梦无数，羽士所说草诏西蕃，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他认真回忆起那所谓草诏西蕃的无尽风物来，再想到如今的窘迫困顿，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些怨气来，“我做了什么，何至于沦落至此？”

　　羽士笑道：“你也没什么大罪过，不外是恃才傲物，不愿提携后进而已。”

　　元自实听了，竟重生怨怼，冷笑道，“我不外是不愿提携后进，竟至于此。那些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的人又该怎么样？”

　　羽士笑道，“地下有一口大锅，滚水常滚，等着他们下去呢。”

　　元自实接连问取那些不义不仁者的下场，听羽士讲的一个比一个凄惨，心中怒与怨慢慢淡化，敬畏之心却是情不自禁地浮了上来。

　　反而是羽士答了他几个问题，不再提这些，转而劝道，“不出三年，世运厘革，将有大祸。我劝你换个地方住，免得遭池鱼之殃吧。”

　　此时元自实对羽士的话已信了八成，听他这么说，便恳求羽士指点逃难之地，羽士斟酌了一会道，“你往南一直走，自有人指点你。”

　　说完这些，羽士似有忌惮，目光逡巡了一番，不愿再透露更多，敦促道，“你出来了这么久，家人悬望，赶忙回去吧。”于是指路，目送元自实出了山。直到元自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羽士刚刚抚掌笑道，“道友何不出来一见？”

　　“大费周章乱来一凡人，道友实在清闲。”杜兰真显了身形，一双眸子似笑非笑的睨着那羽士。什么交梨火枣，前世今生，福报转世，倘若羽士真能看破，早已得道飞升了，哪另有功夫在这里跟一个凡人掰扯。

　　“原来是位女道友。”羽士见了杜兰真，失神了片刻，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这才慢慢回神，一笑道，“不外是见他可怜，珍惜他一条生命，给他一个念想而已。”

　　“我看着倒是不像。”杜兰真说道，“不知这修真界何时有神修了。”

　　羽士悚然一惊，肃容道，“道友好眼力！”他沉吟了一下，“不错，在下正是修的神道。”他哂笑道，“道友也知神修一脉在这修真界向来如过街老鼠，数万年来早销声匿迹了，在下偶然得了境遇，本是不想惊动他人，谁知道友慧眼如炬。”

　　“原来如此。”杜兰真低声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友能否允许。”她说着，声音如一泓清泉，这三神山的风物似乎也在这声音里化成了溪桥曲水，幽幽的看向羽士，目含秋水，仿若有无限期许。

　　羽士见她似含情凝睇的模样，心中不由一荡，“道友请说。”

　　“我曾在话本里听过神道的传说，奈何家学有限，始终不知这神道有什么来历道法，倘若道友能稍稍为我解惑，我便谢谢不尽了。”杜兰真说道。

　　“这也容易。”羽士一笑，“神修分八脉十四支，重人间香火，易入道，难于精进，全赖生民之力。在下修的是神鬼道。”

　　“神鬼道？不知这神鬼道有什么教义吗？”杜兰真追问他，似乎好奇极了。

　　羽士见她这副神情，心中突然一动，柔声说道，“人生本是轮回，小我私家自有业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轮回转世，重复不休。寿终时，自有鬼差领你往酆都去见十方阎罗，来世自有判定。”他尽力向杜兰真描述一个公正美好的死后世界，“天道何其公正，好事因果皆有定数。”倘若杜兰真也皈依了他，一个修士信徒带给他的利益远不是凡人可比，况且，她还生的这样美貌……

　　“原来如此。”杜兰真慢慢点颔首，“我还听说神道修士神通宽大，远胜我等修仙之徒，且神道修士的不必灵气，而是自有信徒信念之力，更胜灵气一头？”

　　“虽有原理，未免夸张了。”羽士失笑，“不外是各有特点而已，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

　　“我却不信，别是道友过谦，欺我一介小女子无知？”杜兰真软语道。

　　“在下所言，俱是事实。”羽士险些酥在她的软语眼波之间，信誓旦旦的道。

　　“希望如此。”杜兰真别有深意的看着他，“说来内疚，道友这样热情为我解惑，我却无以为报，还要再向道友提一请求。”

　　“道友请说。”羽士绝不犹豫的说道。

　　“我师门管教实在严苛。”杜兰真轻轻蹙眉，叹了一口气，“只好委屈道友了。”她说罢，手中法器骤然挥出，一时间剑芒暴涨，朝羽士飞去。

　　羽士猝不及防，躲闪不及，只有硬生生挡下这招，杜兰真早已踏入炼气九层，且自幼资源充沛，灵气十足，受此一击，虽羽士有术数护体，仍难免面如金纸，他怒声道，“你！”

　　杜兰真全然掉臂，闪身已至羽士身侧，剑光闪烁里，她的神情冷冷的仿若冰雪。

　　羽士一矮身躲过，破口痛骂起来，杜兰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为他的反映迅速惊诧了一刻，伸手甩出数张符箓，羽士脸色一变，转身就要逃，忽觉身上一重，竟难以行动了。

　　“你和轩辕翁是什么关系？”杜兰真提剑问他。

　　“什么？”羽士本是一脸怒火，闻言一愣。

　　“不必装腔作势。”杜兰真也不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这些事不是你一小我私家可以完成的。”

　　“我是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轩辕翁。”羽士神色几番变换，最后似认命的答道，“我只是卖力在此接引信徒，前置事情不由我卖力，我也不认识那些人。”

　　“可见你们是认识的。”杜兰真颔首，“修真界何时出了这么一个神道组织了，我竟丝绝不知。”她若有所思，“既有组织，可见早已准备多时了，你们隐藏得很深啊。”她凝视着羽士的脸，见他脸上似隐隐有侥幸意，不解，“我说错了么？”

　　“没有。”羽士摇摇头。

　　“看来我是说错了。”杜兰真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得出结论，“你们是临时的组织？”她说出来，正是为了一窥羽士的神情，但羽士也有意识到她在视察，唯木着脸，看不出什么来。

　　“看来，你是不计划配合我了？”杜兰真叹了一口气。

　　羽士冷笑道，“修仙修神，不外是道差异，何至于相残至此？”

　　“道既差异，何须有此问？”杜兰真态度温和的说道，“或许有人觉得自家只是为了飞升，修哪条道都无所谓，但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比力复古，为人也死板，只好委屈你了。”她说着，不再和羽士多言，直接取了他性命。

　　羽士之前见她温言软语，便以为她似乎对神道没什么排斥的意思，然而杜兰真只不外是初次见到神修，计划套套话兜底而已。或许普通门派对此还没有什么偏见，但六宗对于神道是深恶痛绝的，对于门下门生的教育就是见神修而赶尽杀绝，门下门生斩杀神修甚至会有奖励。

　　同样意在得道飞升，修仙和修神走的是完全差异的两条路，一个靠的是己，一个靠的是人。神道到极处，信众千千万，威势赫赫，远非修仙独身可比。但神道难成，且依赖信徒太甚，比仙道自由自在也是多有不及。

　　六宗协力封杀神道，主要是出于掩护道统的原因，究竟修真界照旧要靠众多低级修士扛起来，倘若神道生长起来，庶民归依，仙道还去那边找门生?

　　杜兰真从小在极尘宗长大，虽看似冷冷淡淡，实则无比重视道，更是无比维护道统，故而她绝不犹豫的杀了与她并无仇怨的羽士，甚至一丝犹豫和痛恨也没有。

　　除却宗门原因，她自己觉得神道妄图利用旁人，使自己得以大成于神通实是一种妄想与枉然。今日人们信你，明日就会改投他门，人心何其易于操控，也就何其易于改变。

　　“八角井中，三山福地，原是三山八角出处，可此间事了，机缘却在那边呢？”杜兰真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