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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夜归人

第39章 卧荆楚而望潇湘

三更夜归人 晴茶旧事 3730 2020-05-08 13:57:35

  “这我就有些不懂了。”

  “这位碣兰女人,盘儿亮条儿顺会来事儿。

  你这开的茶舍不是,察人观气啊,只看气质就知道她卖的茶绝不会自制。

  可是我们店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伙计,连最自制的酒都卖不出去。

  一个懒,一个愣,一个横,这么些不上进的伙计,你说我这酒馆还能有什么钱途?

  我就是要把她请已往,让他们几个开开眼看看,别人家的伙计都是怎么做事的,好好反省一下。”

  竹叶青听得此话,却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人若是这么容易被其他人所影响,那我若是让弄梅常去坐坐,你那里岂不是得鸡飞狗走乱成一锅粥了?”

  “不会,弄梅也不错的。她们各有各的好,只能说是竹令郎好,连院子里的花卉都栽得那般好。”

  “你若是喜畛睾子里这些竹兰闲栽,明日我便差她们给你送去一些。”

  “不用了,我这小我私家比力懒,我喜欢能放得住的工具。像这种几天没照应到就会死的工具,实在是无福消受。”

  “放得住的……”竹叶青突然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腰间别着的洞箫,“所以,这就是你那里只有酒的原因?”

  “还不止呢,酒这种工具,非但能放得住,而且还越放越好,简直是深得我心。”

  “越放越好?酒是陈的好,许多茶也一样。”竹叶青若有所思所在了颔首,又为她续上了一杯水,“或许茶与酒唯一的相通之处,就在于此了。所以你若是喜欢酒,也一定会喜欢茶的。”

  “奇怪。”

  “又奇怪什么?”

  “黄金屋和我吹嘘过无数次茶的好,我全都没有听进去过,可你只用了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我动心了。”

  “人只会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话,你觉得好,只是因为,我现在说的,正是你想要的。”

  “那谁让我想要的,你这里都有呢。”

  她斜倚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他腰间别着的竹箫。

  “成人之美,易物以好,你想要什么样的茶,都可以随意到我这里来取。”

  “别啊,虽然是心头之好,却也是竹令郎拿来养家生活的良药,这我哪美意思说拿便拿啊。”

  “虽然,我也不会白送。”

  她的手指在茶杯口来回摩挲,茶照旧温的,可她却并不想喝。

  她用小指头轻轻在杯中沾了一滴,点在舌尖上,唇齿生香。

  有些人与这茶一样,第一口略显生涩,再尝的时候,却又回味无穷了。

  “礼尚往来,这就对了嘛。否则,我还以为咱们永安巷新来了一位活菩萨。”

  “菩萨不敢当,我也是人,也要赚钱,也要用饭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尝一尝,你那里的竹叶青,是个什么味道。”

  “这个好说,你若想要,我现在就能回去给你抱两坛来。”

  “不急,我总不能一日之内收了人家两份礼,却什么都不送。”

  “两份?”

  “是啊,你怎么朱紫多忘事,你昨夜让人送来的工具,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呢。”

  “他人呢?”

  荼蘼已经耐不住性子问了出来,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却主动提了。

  既然他提了,她也不妨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现在体贴的,最不外如此。

  “这么珍贵的礼物,我若不回礼,岂非太失礼了?”

  竹叶青轻轻笑了笑,手却又放了下去,

  “你的那位伙计,他可真是个好人。

  知道我身有残疾行动未便,主动说要帮我去取那个送你的礼物,或许走的慌忙,忘记跟你说了吧。

  这位兄弟的身法极妙,来的时候我竟险些毫无察觉,我想以他的脚程,这一去一往,怎么说明儿个一早也就能回来了。”

  “只是这样?”

  她有些不敢相信,她不知道竹叶青到底让他去哪里取了什么工具,可是以她认识的胡阎,绝对不会反面她打声招呼就离开的。

  除非,和一小我私家有关。

  而那小我私家,确实可以让他凌驾于她去做任何事情。

  “只是这样。”竹叶青点了颔首,似乎这本就不算是什么事。

  “那礼物你既然收下了,就是认了?”

  竹叶青从腰间取下了那支长箫,箫穗上挂着的是一片竹牌。

  斑竹一枝千滴泪,正是去年胭脂红。

  “九嶷红湘妃,这没什么可否的,为什么不敢认呢?”

  “你别听戏文里的胡诌,九嶷山早在千年前就没有红湘妃了,典当行里那些所谓的红湘妃,不是捏造的,就是百越之地的,却未曾真的有九嶷山的。”

  “可这个却是真的。”

  “你的也是真的呀。”

  竹叶青的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竹箫,“你并没有见过我,是怎么知道的?”

  “可否借你的随身长箫一看?”

  “请。”

  竹叶青双手捧箫放到桌案劈面,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个竹片。

  这竹片,就是昨夜胡阎送来的礼。

  红泪点点,何枝可依?

  这支长箫上红斑的纹络竟然与那个竹片如出一辙,就像是同根双生的兄弟一样,不分相互。

  竹与竹的重逢,人与人的归根。

  只不外,一个琢成了洞箫,一个碎成了灰尘。

  “九嶷红湘妃只是如今不存于世,并不代表它从未存于世。”

  荼蘼轻轻抚摸着这支长箫,就像是见到了久无音信的故人,听着它诉说着这些年的岌岌可危,

  “这种竹子的声音很别致,差异于其他竹箫。

  可也只有听过它声音的人,才会认得出来。

  那天夜里,听到你吹曲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你也是南楚人?”

  “南地已为昨日事,卧荆楚而望潇湘。”

  她有些怅然地望着烛火,只有在想到那小我私家的时候,她才会有许多平日里绝不会流露出的情绪。

  失意,寥落,无奈,这种脆弱她永远不能让自己在别人的面前体现出来。

  这种感受,就像人身上的烂疮,好了又烂,烂了又好,反重复复,到了最后就似乎它本就应该在那里似的。

  不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快要忘记了,可是万一被人不小心碰到,定会像钻了心刺了骨的疼。

  更况且,这小我私家并不是不小心碰到,而是在偷偷拿着刀子剜它。

  拿刀的人,局外的人,永远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像一个绝对理智的医者,知道烂疮只有彻底挖掉才会变好,可这一点,病了的人自己认真会不知道么?

  她还留着,任其溃烂,只是畏惧如果这种感受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不是无为而无不为,不是无在而无所不在,就是简简朴单数字上的意义,零,就是没有了。

  也许,只有借着旧伤又发作了的借口,她才敢去偷偷地想他。

  可是,最近泛起的这些人,不管是来撒盐的,照旧来挖烂疮的,她一个都不想见到。

  “你未曾去过九嶷,你怎么会有这个工具?”

  “舜二夫人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挥竹,竹尽斑。”他没有回覆她的话,也没有接过那支长箫,只是兀自嗟叹,“今日,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荼蘼却放下了长箫,眼中又如死灰一般的淡然,“我和九嶷山没有任何关系,这不是我的工具。”

  “既然不想有牵扯,那你又何苦四处去探询他呢?”

  “你偷听了我们的话?”

  荼蘼想到了刚刚在房内听到他的箫声,她既然能听到他的,他又何尝听不到?

  “若是偷听,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竹叶青收回了长箫,重新别在了腰间,“狐狸的话不行信,我吹箫不外是在提醒你,让你务必留心。”

  “这倒巧了,她说你不行信,你又说她不行信,那我应该信谁?”

  “信你自己就好。”

  “至少我已完全知道她的身份,却还不知道你的。既然不让她说,那你来跟我说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竹叶青轻轻叹了一口气,饮尽了最后一盏茶,“他不让你知道的事情,你又何苦多问呢?”

  “人活一世,生不知何来,死不知何往,也许我弄明白了,就可以回去了。”

  “这里欠好么?”

  “这里有酒有肉,有银子有乐子,确实是人间逍遥地,醉生梦死乡。可我若是能回山一日,宁可在世上少活十年。”

  “是啊,胡马依冬风,越鸟巢南枝,露从今夜白,月是家乡明。”

  “那你呢,永安巷可不算是什么好地方,你这样的人,可一点也不像该泛起在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永安巷,作甚永安?

  这世上,哪有可以永安的地方?

  酒馆有三更天,赌坊有千金,花巷有十二楼,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这里吃喝嫖赌俗尽人间烟火气,就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人的永安。

  而这位竹里馆的主人,显然是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

  “因为,故人之托。”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泛着奇异光泽的铁片,轻轻地放在桌案上,却迟迟不愿松手。

  他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个工具交给她,直到现在,照旧没有想明白。

  可这究竟,不应该是他来做决定的。

  所以他决定,照旧由她自己去决定。

  荼蘼拿起了这个铁片,指尖碰到的一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流直戳心脉,让人忍不住胆颤。

  “这是?”

  “那小我私家说,这世上只有你,才气找到另一块。”

  荼蘼仔细审察着手里的铁片,寒铁如冰,像是来自地狱的钩镰索魂。

  她从没有摸到过这样酷寒坚实的铸料,如果这不是薄薄的一片而是足够大的一整块,简直可以铸出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工具而来,这我倒放心了。”

  万事有所为必有所图,他图的若是物,不管多灾得的物,总比人要好。

  她喜欢别人言明利害,划分清楚。

  竹叶青轻轻站起了身,轻轻地推开门,月色如流瀑一般倾泻进来,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身影。

  “我不是。”

  他只是轻轻否认了一句,却不再说下去。

  他抬脚,想要踱步出门,却又缩了回去。

  因为在他脚前,有一条长绫横栏在那里。

  长绫一端缚在了廊外栏杆上,另一端攥在荼蘼的手里。

  竹叶青并没有碰到,可他却已经知道,只是摇头苦笑道,“我不外是一个瞎子,你又何须非要三番两次地为难于我呢?”

  “这么说,前频频,你也知道?”

  “我只是眼睛瞎了。”

  他只是眼睛瞎了,可是他的鼻子不瞎,耳朵也不瞎,心更不瞎。

  有时候,纷歧定是看到了,才知道的。

  “我该走了。”

  荼蘼知道,他不想回覆的话,就永远也不会说。

  让人说真话只有两种法子,一种动之以情,一种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她试过了,可这位竹令郎似乎并不为之所动。

  所以,晓之以理,是最可行的法子。

  威逼利诱,虽然也是晓之以理的其中一种。

  她也试过了,真的动起手来,她似乎也沾不到什么甜头。

  她似乎什么也欺压不了他,也自然得不到自己想听的话。

  既然如此,还留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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