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城残疾人照顾护士中心主控室里，姜若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衬衣皱得像从腌菜罐里捞出来的；嘴里叼着叉子，十指在键盘上翻飞，手边一杯泡面袅袅地冒着轻烟，散发出没有牛肉的老坛酸菜的味道。
周周不在轮椅上，裹着张毯子缩在墙根，虽然哈欠连天，但照旧强打精神操作遥控器转动着整栋楼的摄像头，密切关注着可能存在的入侵者。
两人都是一副吃住在这里好几天了的样子。
自从糜烂血液事件发酵以来，现实中的T细胞同游戏里面一样不得安宁：先是大楼外面被喷涂了掩护伞公司LOGO以作示威和恐吓；继而开始有恼怒玩家半夜跑来砸碎玻璃往里扔臭鸡蛋；厥后觉得臭鸡蛋不够过瘾，开始喷辣椒水；再后徐徐泛起了携带拳套三节棍、水枪防狼喷雾等诡异武器试图突入的行动派玩家。
第一批砸窗突入者很快被安保系统尖锐的鸣笛声吓了出去，但依然发现了一个惊天事实：T细胞已经人去楼空，这帮残疾居然跑了！
于是群情越发激怒。
跑得了僧人跑不了庙，恼怒玩家化身打砸大队，最容易进入的一楼接待大厅已经被破坏得一片狼藉，但对于要害设备所在的防护严密的地下室，打砸玩家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当他们在地下室门口打转的时候，“生化救母”的故事在网上发酵，舆情风向逐渐转变，同情姜若的声音慢慢盖过了声讨，于是T细胞门口画风一转，从守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闹事玩家，变得挤满了等着采访的各大媒体记者。
打砸行为因此消停了许多——大部门玩家并不想在众多记者的摄像头前面一举成名，但是进出T细胞却变得越发困难了，究竟恼怒玩家们心知自己正在违法乱纪，虽然仗着法不责众也几多有些偷偷摸摸，而记者们却可以青天白日之下把大门堵个水泄不通。
外面的风浪是外面的，姜若和周周窝在地下室一心研究解药，两耳不闻窗外事，任尔工具南冬风我自岿然不动。
主控室作为整栋楼安保设施最完善，门板最厚埋得最深的房间，成为理所虽然的遁迹所。周周很有先见之明地屯了足够的食物和生活用品，让二人得以支撑至今。
DNA的双螺旋结构在屏幕上来回翻转，姜若红着眼睛一口闷了罐特浓咖啡，大有再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喂，我说你们这些勤学生啊，”当队友奋战的时候，周周不光没有做一件贴心的棉袄，还在旁边嗖嗖地说着凉爽话：“接受这个世界上也有你算不出来的工具，就这么难吗？”
“这不应该，”姜若难得有急躁到揪头发的时候，似乎回到写进化算法写得举步维艰的博士生涯，“你全身的基因已经洗过几多遍了？这个莱布尼茨到底是个什么神仙病毒，插在什么隐形片段？”
自从注射了莱布尼茨号血清，百毒不侵·纯人类·周周终于不出意外地被熏染了。
这些天周周在游戏里不中断地洗基因，因为是出于治疗而非战斗的需要，不必寻找什么神兽，姜若抓来种种阿猫阿狗逐一实验。
实验方案是这样的：从最接近人类的灵长类开始，逆进化树而上，用排除法逐渐筛出莱布尼茨病毒的遗传物质插入位置。好比先让周周洗成一只猴子，如果出血症状依然无法消除，那就是说病毒插入位置在人和猴子的同源基因上；接下来沿着进化的反偏向追溯，依次实验鸟类、爬行类、鱼类、节肢动物腔肠动物。这些动物的遗传物质与人类同源的片段越来越少，定位也就越来越精确。
最近的进展，周周已经把自己洗成了一只水母。
水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血液，水取代血液在体内循环，提供养分和带走多余的物质。而周周的病症体现，是一只在水里徐徐融化的水母，破碎的细胞不停被水冲出来，有一种吐血的既视感。
水母已经到了，草履虫还会远吗？
然而，周周都已经快把自己洗成单细胞生物，莱布尼茨却依然阴魂不散，我思故我在，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如果说这个病毒把遗传物质插在了人和草履虫的同源片段，从概率的角度看，是很不行思议的。
姜若于是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这套理论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甚至有一个更可怕的料想：进化算法是否存在什么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漏洞？
这一天姜若不是唯一感应沮丧的人。当东方吹雪带了猎物回来，正要开心地喊今天是丰收的一天，却发现原本的据点已经酿成了一片废墟。
城主府被丧尸玩家围攻的那天，趁着丧尸们大量下线去探询解药消息的时机，东方吹雪和六七八一合计，决定把一部门NPC紧急送离重生岛，来不及送走的也疏散出去，在都市建设几个隐秘的据点。这样等丧尸玩家卷土重来的时候，鸡蛋不在同一个篮子里面，就不至于连一焚烧种也剩不下。
糜烂血液病毒其实有解药的消息传开，大部门熏染玩家考虑到治愈以后还要混江湖，行事几多有所收敛，丧尸运动不再那么放肆。但没想到的是，一股越发奇葩的势力异兵突起，取代丧尸玩家成为新的游戏病毒。
当现实中的打砸徐徐消停时，游戏里的打砸才刚刚开始。
从西山到东海，但凡有玩家存在的角落就有横幅各处开花，稍微克制一点的上书“黑恶公司关门大吉”，“天道好还尘封血案明白昼下”，“人民心中的追诉期不止二十年”；不那么克制的则爽性写着“陈世美三刀六洞”，“恶毒继母死全家”。
举着横幅的玩家走到哪砸到哪，从修建物到路边小摊位无一放过，似乎所有在游戏里用心经营的玩家都是支持金叶杀人害命的共犯；所过之处犹如台风过境，其架势似乎要把山海经拆成一片平地。
二十年前顾荻消失得无声无息，二十年后却突然从天而降许多的陌生人，替她向金叶喊打喊杀行侠仗义。
东方吹雪刨开废墟，把尚且在世的NPC和玩家拉出来时，感受到了与多年以前沿着跨海大桥穿越一衣带水，迎接他的却是声势赫赫随处打砸的游行队伍时一样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