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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

二十五 黑夜的海上

有山不周 之子知鱼 2290 2019-09-20 19:20:00

  徐志摩写过一首诗,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偏向。

  姜若虽然不喜欢徐志摩。喜欢徐志摩的是王鸢,所以姜若也曾勉为其难地装作感兴趣。听得多了,便不得已地记着一些,记着了便会在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跳出来。

  黑夜的海面暗沉沉的,海岸线却是一条长长的光带,那是彻夜狂欢的玩家的篝火。

  天黑以后经常有一次大的落潮,想来这颗星球应该也有一颗月亮那样的卫星。姜若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天空,只看到一片空洞的玄色,但他相信这颗卫星就漂浮在黑暗的某处。

  姜若料想,“山海经”的天空不是没有星辰,只是还未完成建模而已。在进化算法中,先有薛定谔然后有猫,所以也要先有观星者,尔后有斗转星移。当玩家在这个世界造出望远镜,把目光投向天空,挖掘出那些星辰的足以支撑建模的细节之时,就是星光重回这片大地的时刻。

  姜若喜畛刳落潮的时候下海,什么也不做,只是任凭海潮把他带离岸边,越来越远。

  当潮水徐徐平息,浮力不足以支持他的身躯时,他也不行动,就这么慢慢下沉,看着海水在眼前合上。

  姜若在水中适应着进化后的身躯。和“怪鱼100”带来的变异差异,这一次身体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只有在入水后才会泛起,就像玩家切换战斗状态。

  最初是脚趾之间开始长出蹼,然后骨头徐徐变软,厥后脚跟和膝盖之间开始发生黏连,向着鱼尾的偏向徐徐转变。

  他真的要酿成一条美男鱼了,盖山族地穴里那幅原本用来唬人的壁画,很快就会成为对他这幅形容的正确描绘。这里面冥冥中似乎有种预言的味道,让姜若不由考虑下次要不要画个三头六臂试试。

  鱼尾虽尚未成形却也已经充满力量感,周遭的海水如臂指使,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掀起巨浪。

  他依然要浮上水面换气,但已经可以潜入深海很久。

  大部门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深海恐惧,那或许部门地是人类频道有限的听觉使然。在人类听来大海是寂静的。对于一种群居动物而言,无声即恐怖。

  但提取鲲的基因进化后,姜若兼具了人类和鲲的听觉。对他而言大海是嘈杂的。他听见刺豚发出类似打鼾的声音,比目鱼的碎碎念像风琴一样,章鱼在尖叫,另有鲸鱼的悠长的召唤。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据说昔人已经见过鲸鱼,他们把鲸鱼叫做鲲。

  这里另有其他的鲸鱼,但幼鲲却没有同伴。鲲真的就是鲸鱼吗?也许不是。也许它和鹿蜀、帝江、穷奇、饕餮一样,是“山海经”里唯一以此命名的生物。

  姜若难以相信幼鲲真的死了,他会时不时去如今已经藤蔓丛生的淑土人的岛屿检察,盯着幼鲲留下的骨架,一看就是很久,似乎那里会重新长出血肉。

  小时候姜若看过一部动画影戏叫《大鱼海棠》,他一度很不理解,鲲为什么要长得那么大?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一只小鸟会被人关进笼子,一条小鱼会被人养进鱼缸;只有“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鲲鹏,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囚笼能够困住它,唯有大海与天空才是它的归宿。

  幼鲲再没有时机长大,于是姜若再也不会知道它长大后是不是真的“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太荒唐了。

  就像一本烂尾小说,作者刚写个开头便发现编不下去,急于完结,于是男主在尚且年幼的时候路遇歹徒,卒。

  而这原本应当就是姜若的命运。

  在雅砻江上行船近两天后,狼外婆带着小姜若登上了一个简陋到一次只能停一艘小渡船的码头。入眼是一幅异常破败的光景:参差错落的衡宇大量地疏弃,不像一个山村倒像一个墓地,唯有空气中漂浮着的诡异烟味宣示着这里并不是没有人烟。

  狼外婆的同伙赶来与他交接。同伙被狼外婆称作老孟,是个虎背熊腰的秃顶,长相很切合影视剧对这类人的一贯刻画。在狼外婆侧身露出后面的小姜若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心情。

  小姜若半边脸肿胀,抽抽搭搭,但因为曾经的熟悉,老孟照旧认出了他。

  这一天夜里小姜若被叫醒,老孟向他作了个“嘘”的手势:“小狄,你还认识我吗?”

  小姜若有点茫然,但因为被正确地唤出了名字,眼神重新恢复了亮光,“是妈妈让你来的吗?”

  “我是孟叔,”老孟耐心解释,“不记得我了吗?那,总还记得你胡婶吧?你胡婶带我见过你的,我还给你扎过一只小蚂蚱。你看,就像这样。”他熟练地捻一棵草扎成了蚂蚱,试图叫醒小姜若的影象。

  但小姜若虽然记得胡婶,但他已经思绪过于庞杂而无法准确地回忆起这些小事,只是揪着老孟重复,“妈妈让你来接我,是不是?”

  老孟只好说,“是的,你妈妈让我来接你。”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小姜若似乎突然就酿成了个水人,但他尚且记得不能哭作声音,因为强行地压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孟扶着他的背,犹豫了一下,“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如果你告诉他们你爸爸是谁,他们会去找你爸爸要钱的。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姜若缩成小小的一团,“可是爸爸不要我了。”

  老孟愕然:“怎么可能?”

  小姜若嗡嗡地:“他要我叫不认识的女人作妈妈。他还打我。”

  老孟缄默沉静了一会儿。

  成年人虽然不会像孩子一样粗暴地下结论,但从孩子的只言片语中老孟已经得出了许多信息。

  小狄不信任他爸爸。小狄有了个后妈。

  据说有了后妈也就有了后爹,况且老孟了解狼外婆,那家伙一定会开个天价的。如果小狄的爸爸不愿付赎金怎么办?现在小狄照旧他唯一的儿子,但以后可就纷歧定了。

  真要说起来,狼外婆的那一巴掌远比爸爸的一巴掌要可怕得多。但狼外婆的巴掌却未曾像爸爸的巴掌一样,让姜若至今心怀深刻的恨意。

  因为一个巴掌而瓦解掉的信任,让小姜若错失了最后一次回家的时机。

  孟叔背起小姜若冒险逃离的那个夜晚没有月亮,甚至星光也黯淡。也许天上的月亮也偶尔仁慈,用黑暗掩护了他们的离开。

  在厥后漫长的时光中,纵然早已不再弱小如当初,姜若仍然对黑夜有一种异常的着迷。他始终感受,冥冥中有一种强烈的恶意在利用他的人生,而黑暗可以稍微阻挡那种恶意的窥视。他感应宁静。

  在那个黑夜的江边,命运的齿轮轰然转动,姜若与他过往的人生就此殊途,再也无法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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