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看着周来眸中的艰涩越来越浓，朱锽突然改口。
“除非什么？”
“除非你为他担下此罪，本王可求父皇免其死罪。”
“我如何能信你，黑暗设计兄长的宵小。”周来语气中照旧有了些许松动。
“……如你所言，朱友珪即是再可恶，亦是本王兄长。虽不愿见他得势，可也实在不忍伤及他性命。只要他不再搅入争储，本王可允其牢固一生。”
“……好。我允许你，也请均王殿下能信守今日允许。”缄默沉静一番后，周来照旧点了头。因为他最崇敬的人是他家王爷，亲眼见王爷受这酷刑，那一声声嘶哑的痛呼，似乎扎进他骨血的毒刺。这比让他自己受过都要难受，也罢，若是王爷和他之中只能有一个，他想选他家王爷……
深秋已过，凛冬将至。柏乡战役还未见分晓，大梁朝堂上已然乱作一团。
朝堂上多日未见梁帝，只一内侍官抱着‘天子剑’日日上朝巡视。对此，群臣之中泛起不满的声音。更以敬翔为首的十六名朝臣，联名弹劾上将军王彦章，言其‘欺君罔上，抗旨不尊’。
这外面都传遍了，说是现在在柏乡领兵的正是朱友珪，那个被下放罢黜的皇子。
而王彦章之女王氏，早在婚配以前就已去世的消息，突然在各大官员之中流传。敬翔这才名顿开起来，‘不难怪康勤就算娶了王氏，还依旧得不到王彦章军务上的支持’。
此番那王彦章又被急调柏乡，在朝中正是其孤帆难扬的时候，也正是撼动其上将军权势的时机。
敬翔等人深信，只要将那王彦章以欺君罪缉拿回京，朱友珪在柏乡就会孤掌难鸣。届时梁军颓败下来，即是其实锤的结果。
朱友珪到时就算另有命回朝，也不行能再受梁帝偏袒。
眼见朝中局势愈发现朗，均王朱锽突然莫名其妙的病了。
敬翔也一时没了后劲，不知还能找谁来执法，可王彦章的治罪迫在眉睫，他恐怕自己最自得的学生康勤会等不到梁帝完全放下芥蒂。
突如其来的紧迫感，使他做了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这日朝圣，依旧不见梁帝上朝。偌大的大殿上，依然照旧那个抱着‘天子剑’的内侍来巡视一圈。随后，百官都要朝那个躬身白面行膜拜大礼。
只是今次差异，敬翔等人爽性不跪了，直接在内侍官颤颤巍巍的指责中冲上皇座。
从内侍怀中夺下‘天子剑’，直呼受天子亲召。马上，百官见状无人知其作为，亦无人敢问。人群中有人大叫‘吾皇万岁’，马上众人皆一脸懵的随着朝拜。
见朝中无人存疑，敬翔开始轰轰烈烈颁布缉拿王彦章的诏令，还美名其曰‘遵从圣意’。
多日后，从东都发出的圣旨被送及梁帝案桌上时，从未缄默沉静的梁帝朱全忠，第一次看着那打黄色绸缎落款处，暗红扎眼的印玺不言不语。
他曾想过自己这样部署，敬翔一派定会在朝中独大，也会挤压一些政见不合的武官。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敬翔会如此放肆，竟到了伪造他圣旨的田地。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真是蚍蜉撼树……
将圣旨收下，朱全忠取来佩剑，来势汹汹的掀开帷帐。刚刚在帷帐外面还夸张狂妄的宣旨官，此时即是被朱全忠吓得失了魂。
朱全忠盛怒之下没有斩了那宣旨官，只是要宣旨官转达他的话，带回东都给均王朱锽。
宣旨官不敢怠慢，立即就启程回去了。
望着车马疾驰的一骑灰尘，朱全忠眸中杀伐尽显。
若不是念及张氏旧情，他何苦随处隐忍这群迂腐之徒。这次，可是他们自找的悬崖，自寻的绝壁，实在怪不得他要整顿朝风了。
汴州城中，长街人声鼎沸，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敬翔‘遵从圣意’清除异党，军机为数不多的三位重臣，皆被其以抗旨不尊下狱。王彦章的将军府，更是其重点排查的地方。
王彦章的妻儿尚在京中，其妻身世草泽人家，在那些闺阁后院中显得本就格格不入，自然受过不少内院妇人的挖苦羞辱。不外这王夫人倒是少有的坚韧女子，敬翔撺掇多位大臣府中正妻上门挑衅，那王夫人都未曾露怯，反而站出来同那些妇人硬刚起来。
敬翔不想等下去，只能先逼王夫人伏诛，这样才气从身后搞垮王彦章。
不外这将军府还真不是他们能随便硬闯的。
那将军贵寓光是七八岁的娃娃，都能舞刀弄枪，况且另有数百近千的府卫仆人。
这几日去宣旨的朝官算脚程，应该已经抵达。想必朱友珪是不愿轻易让王彦章走的，那定会延长几日。无妨，他们越是延长，他就越有掌握先摘了将军府。
想他王彦章不惑才得一幼子，本就痛爱备至，若是该子落入杀人如麻的陛下手中，那王彦章又如何不反？其罪欺君，本就说不清讲不明，难道以他幼子为饵，还不足其方寸大乱吗？
今日已是重兵围困将军府第七日，即是里面铜墙铁壁，这踏出府门即是死的恐惧，恐怕早已消磨掉了府中多数人的耐心。
敬翔立于一茶座雅阁内，此处甚适合把将军府外情况一览无余。
这时家仆来报，说是均王来了，神情凝重说非要见老爷一面才行。
敬翔左眉一挑，思前想后觉得应该也是为围困将军府一事来劝和的，反而连见一面都有些排斥了。
“呃，那，那就请去贵寓，好酒伺候着，我老了腿脚倒霉索，就让他等等我这老头子。”
“是，老爷。”
家仆才退下，他又开始喃喃自语。
“这么大一个将军府，竟无知到拥护那营妓之子，老夫的学生，岂是尔等莽夫凭些腌臜手段就能欺负的？”
斜阳入窗，敬翔不再挺拔的身形被折射在地上，似乎一颗苍老的枯松。
均王听不得家仆对他的搪塞理由，脱手敲晕了茶座外戒备的侍卫，径直跨入敬翔所在的雅阁。
“……敬老！你可知现在军中主帅并非朱友珪？”朱锽还未见到人，声先入耳。
“难不成均王殿下还要告诉老臣，主帅是陛下吗？”敬翔一脸玩笑的看向朱锽。
“对。”
笑意瞬间在敬翔脸上凝固，在均王一脸严肃的注视下，他相信朱锽不会用这种事来说笑。
接着，均王朱锽又说，“去柏乡传旨的宣旨官，今日就已经回京。可他并未回宫，而是受父皇指令，秘密来了均王府。敬老，您此番伪造圣旨，恐怕早就做了鱼死网破的计划。可您不能再因此连罪我二哥了，他如今境地您不是不知。”
“殿下勿怪老臣直言，这天下大局，想必殿下也知一二。我朝陛下生性暴戾，战俘奴隶从未获得善待，单就青州一役，十万人呐，就这样活活填了护城河。至内，其巧夺儿媳淫乱宫闱，毫无伦常廉耻。试问，这般君主，如何能做一明君？”
被老丞相这番话惊得哑口无言，朱锽再看向敬老，眼里的震慑尽显。
“敬老此言，怕是早就想说出口了吧？”无暇展露过多的惊愕，朱锽转而话锋又变，“父皇只给了本王两个选择，二哥和敬老您……”
“而已而已，莫再说了。老臣明白了！”
“敬老？”看着老人失落的样子，朱锽有些不忍。
“均王殿下可否能允许老臣，今生唯一还未告竣的念想？”敬翔眼中泪花闪烁，叫朱锽恻隐之心攒动。
“敬老但说无妨，学生朱锽定当竭尽所能……”
“好。有陛下今日的许诺，老臣接下来所为亦绝无忏悔。”敬翔拍拍朱锽的肩膀，不惧天威的决然畅抒四肢百骸，他决定为了自己的学生，再拼最后一次。
今日难得天晴，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气很干啊，滋要是星火都可燎原。敬翔一声令下，将军府外围困的禁军开始强攻。一支支裹了火药的箭，犹如火雨般落进将军府，很快府内的屋顶就燃起滔滔浓烟。
黄河岸边柏乡大战胶着，东都将军府灭门惨案，当大梁在各诸侯国之间又一次站在风口浪尖，朱全忠一如既往的雷霆之姿，依旧我行我素杀伐决断。
这可能正是敬翔口中所说的‘这般君主’。
两日后，敬翔在狱中病猝的消息传到军中。朱全忠将已阅的信函弃捐一边，再未看一眼。
这个男人此时心中再容不下战事之外的其他，有种麻木是他高处不胜寒的慰藉，也是他再也不能敞开心底最后的柔软，去接纳任何人的高强。
他另有几年就到花甲之年，可他还不愿撒手打下来的山河，若是上天还肯再给他二十年，天下一统他必能做到。
诸子之中，唯宗子朱友裕天资聪颖，是他最自得的子嗣。只可惜，越是优秀的孩子，喜爱他的人也就越多。这才让天上的神仙，都忍不住要和他抢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