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傻子

　　等小刘往家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稀稀朗朗的星光洒落在郊区坑坑洼洼的土街上，就像谁家撒了一地的盐似的，满眼都是一片苍白。

　　小刘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感受心里空荡荡的。

　　小刘不想骑车，也不想追风逐电，这一刻，他只想安平静静地把自己埋在夜色里，任凭微凉的夜风抽走身上的温度，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快，会好吗？未必吧。小刘这样心想着。

　　就像老王晃晃悠悠步履蹒跚的一生，不就是因为慢，才沉淀了这么富厚这么细腻的情感与回忆吗？如果一味舆图快，什么都快，事情快，生活快，挣钱快，那又何来这静谧的夜色和亲人间的温情呢？

　　有时候，慢——或许比快更丰满更充盈吧，小刘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

　　人生路不长，可也不短，慢慢走，别急。小刘又想起在大学讲座上，一个教授说的话。

　　是啊，急什么呢。

　　该来的都市来，该去的你也挡不住，都是命——这是老王说的。

　　小刘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指向了夜里十点零五分，这个时候老王睡着了吗？如果没，他又在做什么呢？

　　小刘任由自己的思绪像夜空中的萤火虫般肆意飘飞，突然，他看见前方岔路口处一个伛偻的身影从路的这头走向那头，继而消失在旁边的一个巷子里。

　　小刘又想起了临走时老王踏进院门口的背影。

　　那时候，老王已经停止了哭泣，坐在小板凳上与小刘四目相对，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老王突然说，小刘干部，你是唯一一个没笑话过我的人，把我和师傅的故事都听进去了，谢谢你哩。

　　那刹那间，小刘突然很震惊老王是那么的清醒与自知，难道老王一直是装的？亦或者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小刘下意识地摇摇头。

　　不，不会的。

　　其时，老王说完这话，站起身拾起小凳子，又对小刘说，我也不在乎别人笑不笑话我，都笑了几十年了，另有啥不习惯的。说完，老王就往院子里走去，头也不回说了句，不早了，你照旧早点回去吧。

　　小刘看着老王略微哆嗦又松垮垮的背影，感受现在很像他的师傅。

　　小刘怔怔地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另有啥不习惯的。习惯——难道习惯的力量就那么强大吗？

　　小刘又突然琢磨起这个问题，不，这不是习惯的问题，是老王有他自己的活法，相信他所相信的，坚持他该坚持的，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日日夜夜与师傅、篾匠、苦力，另有他喜爱的手艺旦夕相伴。他用不着在乎别人的看法，也谈不上向什么妥协，他只是个一个从苦难中一路趟过来的普通的穷娃儿，能获得什么，又能失去什么呢？

　　即即是失去了，这不还在他的心底里存在着吗？就像师傅和一幕幕清晰又温暖的影象，从来都未曾离开过……

　　小刘在夜色中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前走，等到了家里，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母亲和妹妹都没有睡，担忧他有事，正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小刘说，没事，妈，我只是在路上想想事，走回来的。

　　母亲说，你妹妹都跟我说了，这个老王......哎，写书是好事，可别熬坏了身体。说完，母亲又叹了口气，低声说，你是该写写，你姥爷他们那一辈，是真不容易。

　　小刘缄默沉静不语，过了一会儿，问母亲，姥爷年轻时是做什么的？

　　种地的，也是穷苦人，母亲说。

　　您曾说，我另有个小舅舅……

　　是啊，小时候吃不上饭，得了痢疾死了。

　　他多大？

　　四岁吧，那时候我六岁。

　　那厥后？

　　就熬呗，地种不了了，也是逃荒。厥后你姥爷姥娘就带着我和你大舅东奔西走，才在城里落了脚……

　　小刘缄默沉静着，看见母亲眼眶里微微泛起了红，心里涌出许多感伤，小刘说，妈，您早点休息吧，妹妹你也睡，明天我们一家去山里转转，顺道去看看大舅。

　　母亲知道小刘的心思，嘱咐两人也早点睡，就回到自己房间。

　　等洗漱完毕，小刘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躺在床上，又开始琢磨起老王的故事。

　　小刘闭上眼睛，追念着老王说的每一句话，突然脑子里闪过跟老王儿子狗蛋的一番对话。

　　那是妹妹走了没多久，狗蛋回来看见老王呜呜咽咽地在院墙下哭，不耐烦地说，又哭上了，你能不像阉了的猪叫吗？说完又看了小刘一眼，补了一句说，哭能换来钱吗？

　　小刘有些看不外，对狗蛋说，你不应这样对你爸说话。

　　狗蛋斜着眼看小刘，不客气地说，关你球事。

　　小刘望着狗蛋不屑的心情，冷冷地问，钱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狗蛋反问小刘，不重要的话，那你咋不把你的钱给我爹？

　　我没钱。

　　没钱还说个球。狗蛋说完就往院里走。

　　你基础不了解你爸。小刘看着狗蛋的背影，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狗蛋一下停下来，愣在那里，转过身问，你了解？那你说说他是什么人？

　　他，他是……小刘卡在那里，半天答不上来。

　　我告诉你吧，他就是个没钱的破手艺人，是个傻子。

　　说完，狗蛋一脚踹开房门跨了进去，头也不回，高声说，你们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