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渊楼上，慕篱独立窗前，遥望窗外山水心绪莫名。
此时长庚叩门：“二令郎，是我，可以进来吗？”
慕篱转身望向门边，用嘶哑、降低、沧桑的声音应道：“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袭丁香紫的长庚进屋来，外面苏荷便又替他们将门关上了。
相同的房间，相同的陈设，相近的季节，相同的碧空青山，相同的天高云淡，以及相同的两人，一切都让慕篱感受既熟悉又陌生，恍如隔世。
长庚微微锁着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慕篱舒眉间带着隐隐的愁绪，紧抿的双唇似张未张，似笑未笑，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立在窗前，久久相对无言。
一如当初，最终照旧长庚先认输，低眉苦笑一下，然后看着少年鹤发、面目全非、满身沧桑的慕篱道：“一别经年，二令郎改变不少。”
慕篱记得，当初在澶渊楼上初见长庚时，他便在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伤心，恰似他的心在不停地流泪、哭喊，可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彼时彼景令他影象犹新。
如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这股气息更浓了，以至于他不禁疑惑，这几年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面带微笑的人内心伤心至此？
“相相互互，少当家看起来也改变了不少。”
“想来二令郎定然有许多问题想问，这一次，长庚会尽力解答二令郎所有的疑问。”他边说边做出请的姿势，示意慕篱坐下来慢慢谈。
慕篱于是走到桌边，微笑颔首体现谢意之后与长庚相对落座，端详了长庚许久，内心思绪万千。
昨夜他整宿没睡，倒不是他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他将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一件件理来，当舞阳巫族这个谜题解开之后，许多从前想不通的问题便通通都迎刃而解了。
如今他已完全确定，他一直怀疑的那个幕后高人即是舞阳巫族的人，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
这位高人知道当年庚寅之变的所有真相，而且一直在背后利用着一切。是他让司过盟走到了今天这般强大的田地，是他引领云霆查出了楚天承的真面目，并引导司过盟黑暗搪塞追命九门，反抗楚天承，也是他让父兄拥有了如今的成就和职位，甚至让天下改魏为周。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位高人明知一切真相以及楚天承的真面目，甚至知晓这几年来所有的流血牺牲，但他却始终未曾出头阻止。
庚寅血仇不共戴天，舞阳巫族约莫也恨不得能手刃对头，可先祖遗训摆在那儿，血的教训也摆在那儿，他们不敢拿整个巫族的生死和天下苍生再做赌。
正如昨日发生的一切，太子妃明明对楚天承恨得入骨，明明那么想亲手了结了他，可她却不能，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他们才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借司过盟之手报仇。正如楚天承所说，司过盟和慕家某种意义上确实都是巫族用来报庚寅血仇、反抗楚天承而培养的棋子。
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不是全部的事实，这其中肯定另有他所不知的隐情，其中最大的疑问即是太子妃如何会酿成巫族之人，以及裴清和秦苍祖孙二人究竟是否为巫族之后。
此外，关于昨天的事，他也另有许多疑问想弄清楚。
“少当家既有言在先，那篱便不客气了。”
长庚爽快道：“二令郎尽管问。”
“首先，我想请问少当家，五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位族长，也就是令堂，她是否已不在人世？苏护法她们口中的族长其实指的是少当家，对吗？”
昨日虽然发生了许多他意想不到的事，但聪慧如他还不至于注意不到这一点。
长庚眉毛微挑轻轻一笑：“不愧是二令郎，果真瞒不外你。”
慕篱闻言，眉间瞬间爬上伤心。
他想起了当日在这楼上，在这个房间里，长庚对他说过的话：“千百年来，收支巫族之人只增不减，乱世尤其多，所有来人明知会为所求之事支付极重价钱，却照旧执意往深渊里跳，何其执迷，何其痴傻啊！”
“确实如此。”
“但二令郎可知，改变天时机让有求之人支付价钱，泄露天机的舞阳一族也难逃天罚。虽然大部门价钱都已由事主肩负，但舞阳一族照旧难免其害，舞阳历代族长无不蒙受着天罚反噬！”
“……！”
“大多数人的祈愿都无足轻重，所需的价钱也不外是损点钱财、折点寿数，没什么大不了，但若是影响巨大、殃及苍生的逆天之举，则会招致扑灭性的天罚，世人哪知，他们所艳羡的巫族异能于我们而言却是累世的诅咒啊！”
……
想起过往，慕篱看着长庚欲言又止：“少当家……”
长庚却云淡风轻道：“二令郎不必在意，这是巫族传人的宿命，天命到了而已。”
这理由简直无可反驳，慕篱于是担忧地看了看长庚有些苍白的脸色，又问：“那少当……那族长为何需要闭关三月，可是哪里受了伤？如今可无碍了？”
长庚内心一暖：“多谢二令郎体贴，长庚已无碍，再修养几日便能恢复了。”
慕篱显然很是不放心，长庚便只得转移话题：“二令郎特意留下来期待长庚，应该不只是为了体贴我的身体吧，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问我，不是吗？”
慕篱面露悲悯，满脸不忍地又看了他半晌，颇为庞大无奈地叹了叹，放弃了挣扎。而且这本是巫族内部事务，也不是他一个外人能过问的。
于是，他转而切入正题：“敢问族长，从我与兄长初次来到巫族求医时，我们就已入了巫族的局，对吗？”
慕篱说着摇了摇头，又道：“差池，是从二十二年前那位高僧预言我命中注定活不外十八岁起，我们便已入了巫族的复仇局，那位留下预言的高僧就是令堂，也就是前代族长，对吗？”
长庚似乎对慕篱会问得这么直接并不感应意外，大方认可了：“当年简直是家母乔装游僧造访将军府。原本她是为了帝星而去，却意外预见了二令郎的命劫，留下那个预言也不外是医者仁心而已，若能帮到二令郎，也算是善举一桩，对巫族传人而言也是有益的，究竟积品德善能弥补巫族宿命带来的反噬。”
对于灵曦当年乔装造访将军府之事，长庚的理由简直足以令人信服，慕篱亦无话可说。
“所以，五年前年老病重、性命攸关时，见到的那位高僧也是前代族长？”慕篱再问。
长庚爽快颔首：“母亲说，大令郎身负帝星命格，是天命所归的未来君主，自然命不应绝。”
慕篱内心一阵长叹，难怪他们寻找这么多年都再寻不到那位高僧的半点踪迹。
“照此说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无论是慕家照旧司过盟，你们黑暗相助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替悯太子和太子妃报仇？我与姨父的相遇也是你们刻意部署，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接手司过盟。”
长庚苦笑一下，答：“我不否认这其中简直有利用的身分在，但慕家父子双帝星命格乃是天定，巫族暗助他们并非单纯为私心，也是顺应天意，这一点，还请二令郎务必相信。
此外，二令郎与云盟主的相遇也不是我们刻意部署的，而是命运使然，云盟主其实一直不想让二令郎卷进这些恩怨里，奈何命运终究照旧让你们相遇了。”
慕篱缄默沉静，因为长庚的每一句话都通情达理，让他无法反驳。
长庚忽问：“二令郎可还记恰当日长庚与你说过的那些巫族秘辛？”
慕篱看向他，点了颔首。
长庚起身走到窗前，负手遥望窗外霜寒的碧水青山，他的眉眼立刻充满了浓重的悲悼。
“哪怕只是借他人之手报仇，也算是加入红尘事了，既加入了红尘事，那身为巫族传人自然是要支付价钱的。只是命运何其弄人，我们谁也未曾料到这价钱竟会如此残忍，我们竟从来不知，昭弟原来还在世……”
长庚说着，那股深重的自责、不甘和痛恨又铺天盖地席来，令他的心阵阵抽痛。
慕篱缄默沉静，又想起了当初长庚对他说过的话：“……六世祖遗训：凡舞阳氏传人，自吾之后，世代不得杀生，不得与庙堂有染，不得改变预知未来，否则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今后，这便成为了舞阳后人必须遵循的祖训，是以舞阳巫族才会一直远离红尘，隐居深山幽谷，更不许族人擅自踏出巫族领地。”
“……这也是无奈。虽然这对巫族族民或许不公正，但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的宁静着想。”
“然而可笑的是，我不惹红尘，红尘自惹人，人的欲望总是超乎我们的想象，尽管我们世代都申饬人们逆天而为的风险，可照旧有那么多人宁可支付惨重价钱也要一意孤行，更可笑的是，身为舞阳巫族之人，我们能回应他人之所求，却独独无法预见自己的命数。”
“身为舞阳巫族之人，却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
“很讥笑是不是？”
“……”
“此外，我们所能卜的未来也是有限的，究竟我们是人不是神，无法看破所有天机，而有些天机，即便我们能看破也不能说破，就算说破也无法改变。
巫族虽能看破天机，却无逆天的本事，若有人企图违背天意逆天而为，扰乱天道循环，则势必会支付惨重价钱，其结果还纷歧定能逆天，因为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世间万物的命运，无论我们怎样挣扎，这只手最终都市将一切扳回既定的轨道，我们的先祖已经用血的教训印证了这一点。
所以我说，舞阳巫族基础就是一个悲痛的存在，而身为舞阳传人，又有哪一代不是活在悲痛中呢！”
……
望着长庚的背影，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无形又巨大的伤心，感伤当年长庚对他说的话果真不虚，他们可以预见他人的命运，却唯独无法预见自己的命运。
亲历了昨日的一切之后，慕篱如今更能明白他身上背负的工具很极重。
比起自己这几年来所背负的一切，这小我私家却是背负了巫族千百年备受诅咒的命运，更背负了当年庚寅之变残忍而极重的真相，独自一人走过了半生，想来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比自己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本该对身为幕后主使的长庚怨怼责备的他却只有满心的感伤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