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昭王长赢十一年，二月月朔。

　　料峭的春寒尚未已往，有钱的人家门窗紧闭，点着火盆取暖；没钱的人家瑟瑟缩缩，用稻草御寒。

　　天已大亮，辰时将至，却没人出门。

　　相反，庐龙城内外，乃至城郊，家家户户，全都聚集在正厅里，整整齐齐地站着，面朝北方，有人神色肃穆，有人面露不耐，也有人十分好奇。

　　早在泰半个月前，里正就挨家挨户敲门，三令五申，说今天辰时正，朝廷将有大事宣布，所有人都必须留在家中，朝着王宫的偏向，以聆听圣训。

　　一旦有违，不光自家，整个“闾”（一条巷子的一侧，共二十五户人家）全要连坐，发配去当囚犯。

　　如果举报有功，可以不受株连。

　　正因为如此，黎民们与其说是面朝北方，倒不如说目光一直在窗户上打转，一旦看见有人乱窜，就立刻冲出去将那人拿下。

　　事实证明，除了贫民窟发生几十起纠纷外，其他地方，暂时还没几小我私家有那么蠢。

　　辰时正。

　　沉闷的钟声，在庐龙城上空响起。

　　无论身在城内，照旧远在城郊，钟声都清晰到犹如近在耳畔。

　　然后，即是文绉绉的祝词响起。

　　这令许多处在贫民窟，或者贩夫走卒聚集地的黎民两股战战，就地就跪了下去，认为神迹降临。

　　但也有些胆子大的，尤其是那些自战场上归来，看过“巫”种种神异之处的士兵们，与自家兄弟窃窃私议：“说话这人谁啊？”

　　“嘘，这可是大官，左丞相呢！”

　　“他在说什么？”

　　“我也听得云里雾里，似乎是赞美大王武德兴盛，连克三国？说老天呵护咱们昭国，呵护大王，才有今天？”

　　“这种事情还要他说？谁不知道？”

　　大部门淳朴（且没上过学）的黎民，对引经据典，艰涩繁复的文章，别说看了，听都未必听得懂。

　　卫涣声情并茂地优美朗诵，在他们看来，简直就和催眠曲差不多。

　　虽然，庐龙城中，也不乏文人墨客，听见卫涣逐一细数殷长赢即位之来的武功，便有人嗤笑道：“昭王果真好大喜功，竟用这等法子，彪炳他的劳绩。”

　　话虽如此，但怎么听都觉得酸溜溜的。

　　全城之人，听卫涣之声，如同身侧耳闻，如此神迹，却被用来歌功颂德，真是……好生羡慕！

　　若他们写的文章能被这样赞美，台甫肯定响彻天下，今后功名利禄，娇妻美妾，应有尽有。

　　待到卫涣念到最后，大部门人都还摸不清头脑，小部门人以为这是昭王炫耀劳绩的新方式，琢磨着是不是投其所好，写点拍马屁的贺词。

　　直到最后那句，“有请国巫”，所有人才打了个激灵，提起精神。

　　对庐龙城的黎民来说，国巫大人是一个谜。

　　笼罩在这位大王亲妹身上的神秘光环，以及一应事迹，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有人说她秉性温柔，体恤黎民；有人说她野心勃勃，贪恋权力；有人说她性格狂妄，不尊尊长；也有人说她清高自许，看不上任何人。

　　好也罢，坏也罢，与“国巫”有关的蜚语，总和大王的野史一样，令人们津津乐道，重复品尝。

　　虽然，大部门黎民都觉得，国巫大人性格如何，暂且不提。论对国家的孝敬，那是没得说。

　　修桥铺路建水车，却不征徭役，这难道还欠好？

　　正当黎民们又好奇，又期待，想知道国巫大人会说什么时，却在听见殷姮第一句话时，便齐刷刷地怔住。

　　【昭王九年，三月，卫国灭，拔十二城，昭国将士战死一万七千八百一十五人。】

　　【同年五月，梁国灭，拔三十七城，昭国将士战死七万两千六百七十一人。】

　　【昭王十年，九月，祝国灭，拔六十二城，昭国将士战死十七万九千三百二十六人。】

　　整座庐龙城，平静了下来。

　　【将士百战，马革裹尸，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负今生。君王赐爵位财帛，以酬战功，令将士妻儿安置，后方无忧，此乃昭国百年之行。】

　　【然，刀剑无眼，归期难待。】

　　【有寡居之女，无力抚育雉儿者；有身体、面貌残缺，从而自戕者；有衣锦回籍，只见山间荒冢者。】

　　说到这里，殷姮停了一下。

　　庐龙城中，啜泣不停于耳。

　　昭国的军功田宅爵位制度已经实行了近百年，谁家没有被征的男丁，没有一去战场就再也回不来的亲人？

　　运气好的，另有几封家信，以及朝廷恩赐的爵位，能证明这小我私家存在过。

　　运气欠好的，一个首级没捞到，缺胳膊断腿回来，怕拖累家人，就直接自杀了。

　　另有不少男人，背着行囊去了战场，等三五年回家一看，怙恃已经没了，细君被人抢走了，孩子也全都饿死了。

　　靠军功发达的幸运儿触目皆是，也激励着人们奋进，但更多的，却是辉煌之下，数不清的血泪和悲剧。

　　【国家之兴，军功为要。】

　　【将士奋力在前线厮杀，家中妻儿，自当有所依靠。】

　　【自今之后，昭国征兵，毋须自带干粮、衣物、武器，皆由国家发放。】

　　【为供军中衣物之需，特在王都东郊，开办纺织工厂。招收女工，统一制衣。】

　　【制衣女工，每日事情四个时辰，免费发放两餐，并支付一枚五铢钱为人为。若家中路远，或衣食无着，没有住处者，可提供住所。】

　　【其余工种，按相应划定，发放人为。食宿比照女工，一应等同。】

　　【招工年限，十四至四十，家中有殁于王事者优先，识文断字者可放宽年限。】

　　【若有意愿者，明日辰时正可前往东郊报名，初次招工时间截至至三日后，酉时正。】

　　【报名结束，七天事后，公示录用结果。】

　　【以上，完毕。】

　　鉴于殷姮这番话实在太直白，卖力仪式的三公九卿们决定挽回一下朝廷的颜面，奉常立刻接下来讲话，用繁复优美的诗歌，拼命赞美这一德政。

　　但黎民已经没心思听了。

　　“以后征兵，我们不用肩负任何支出，全部国家出钱”和“国家招收女工，管吃管住还开这么高人为”的消息，犹如突袭而来的飓风，搅乱了庐龙城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