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日,卯时正。
中天台二楼,唯有不足百人在场。
孙青、樊辰划分立于左右下首,随后是一些高冠博带,眼底青黑,面容憔悴,满身上下还算洁净整洁,一看就是整天熬夜,囚首垢面,碍于今天必须加入重大运动,方不情不愿沐浴修面一番的人。
卫沂之曾与墨家人混过一阵子,对这种画风再熟悉不外。
故他想也不想就知,这些能加入仪式的人,肯定都是昭国中最精彩的墨家贤达。
按理说,顶尖的墨家学者,至少是一个“博士”衔。
瞧这些人的衣冠,也确实如此。
但比起朝堂上与法家掰手腕,对昭国国策很是心知肚明的墨家大能们,绝不犹豫地放弃了正面战场,选择为昭国制造军械,以及一系列稀奇离奇的工具——这个多数都是由于他们小我私家喜好。
若不是墨家在昭国势力颇大,门生数千,个个都是能文善武,而且不以下田种地为苦,不以琢磨器具为贱,思维还十分不拘一格的人才,许多新事物品从看法图出来到实物落成,远远没有这么快。
“墨家,大部门都选择成为了眷族吗?”卫沂之在心中想,“另有国巫大人的随身寺人,那位布大人,也是一样?”
对于“眷族”这个群体,卫国确实没收到几多情报,之前只说是一群城旦、宫奴、罪犯。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至于昭王……他就看了一眼,便知自己先前的推测不错。
这位君王的眼中,基础就没有任何工具,哪怕瞧了他一眼,也是不带任何情感地扫已往,就像看一件物件没区别。
这与卫王差距何等之大!
卫国公卿内部虽然争斗不休,可面对大王的时候,往往都是抱团起来,令大王感受到他们的力量。
如此一来,这几代卫王,对公卿往往颇为礼遇,心里怎么想不谈,外貌时光好歹会做一下。
但对殷长赢来说,今天之所以会来这么一趟,完全就是给殷姮面子而已。
卫沂之虽然在想事情,却没真正走神,反倒行云流水般走到殷姮面前,接过阿布递来的茶,肃然捧到殷姮面前。
殷姮却未接过茶盏,只是指尖在茶水上方,轻轻一点。
也就在那一瞬,卫沂之突然感受,手中的茶盏竟有千钧之重,似乎要压得他整个身子往下沉,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地心深处。
然后,他听见了水流声。
明明知道这声音可能酝酿着危险,卫沂之却破天荒地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就见不远处,恢弘的瀑布不停飞溅水花,却违反常理认知地,竟是从下往上,直接向天空“坠”去!
不知为何,卫沂之很难将目光从瀑布上移开。
他想要控制自己不去看,却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泛起在了瀑布面前!只要伸脱手,瀑布触手可及!
手?
对了,他手中……
卫沂之低下头,却发现,瀑布的源头,竟就在自己双手之间!
我?
他试着摊开双手,瀑布立刻“缠绕”在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双翅膀,将他重重的推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下来,下来,下来!
明明这么召唤,可内心里有个声音却告诉他,升高吧,升得更高,升到白云之上!
那不就是你最为憧憬的事情吗?
家族如同坚实的大地,令你生长,可你的内心,却始终希望能够脱离这抚育了你,又束缚了你的樊笼,憧憬九天之上!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再也不被任何事物所羁绊。
这是何等快活!
卫沂之险些就要被内心的声音迷惑,陶醉在这股无边的自由之中,飘飘然不知所以。
但也就在那一刻,曾经见过的妖鬼雕像们,突然在他的脑海闪现。
遨游的速度,就这么慢了下来。
“你又想停下来吗?”声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摇,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重新回到那个困住你的笼子里?”
“为了家族不愿走,为了怙恃不愿走,现在是为了昭国?照旧说,为了天下苍生?”
“你还记得,九岁那年,你跌进池塘吗?你明明知道,是年老看见你在池塘边垂钓,就推了你一把,其时那么多下人在场,却没一个说出真相。而你的怙恃明明猜到差池,却选择缄默沉静。高烧了整整一个月,险死还生的你,只能装作烧糊了脑袋,忘记这件事,才令自己变得平安无事。”
这是藏在卫沂之心中,谁也未曾知晓的秘密。
明明是年老要下手谋害他,可下人们不说,因为他们知道,嫡宗子绝不会被处罚,他们才会遭殃;怙恃,不,至少母亲一定猜到了,可她也隐瞒不说。
从那时,卫沂之就明白,他只能“忘了”。
唯有他“忘了”,这件事才从没发生过,他与年老照旧好兄弟,他们都是怙恃眼中的好儿子,真正的一家人。
因为他很清楚,年老并不是一个能够缜密计划,从而密谋去杀掉另一小我私家的心机之徒。对他下辣手,不外是一时恶念升起的失控行为。
如果他“不忘”,不依不饶,期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年老的谋杀?母亲的憎恨?父亲的痛苦?
卫沂之不知道。
他的选择,只能是——不给任何人谋害自己的时机。
“怙恃至亲,尚且如此凉薄,你还能相信谁?相信昭王,他怎么对荀慎的?相信国巫?难道昭王有朝一日要杀你,她还会为了区区一个门生,对亲生兄长下手?”
“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妥协,为何要支付?”
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险些要震聋卫沂之的耳朵,似乎这样就能彻底地将每一个字,刻在卫沂之的心上。
卫沂之却轻轻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只听他徐徐道:“荀大人为什么会突然改失常度,我很清楚,你也应该知道,对吧?究竟,你就是另一个我。”
声音突然止住了。
卫沂之却没有停下,一字一句,平静如初:“我的心声,就和他一样。”
“效忠昭国,并非为家族,为昭王,为国巫,只是为我自己。”
“我已经尝过一次亡国之人的无能为力,这样的痛苦,永永远远,不能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