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沂之曾以为，弟弟是怙恃的老来子，又生得体弱，拿药当饭吃，不应该多体贴几分吗？
事实却否则。
弟弟资质愚钝，不被父亲所喜；
母亲为生这个孩子受了太多的苦，见良人对幼子淡淡，竟将一身病痛全算到幼子身上，对这个年方四旬才获得的小儿子没半点好脸色。
卫沂之无比心寒。
明明是父亲让你九死一生，你却丝绝不责怪他，对他笑脸相迎，曲意讨好，反倒迁怒于弱小羸弱的幼子？
稚子何辜！
他心疼弟弟，教对方念书识字，父亲却勃然震怒；母亲也责骂弟弟不懂事，居然打扰兄长。
望着弟弟稚嫩的脸蛋，含泪的双眼，被拽走后一步三转头，恋恋不舍的目光，卫沂之如坠冰窟。
哪怕是几岁的孩子，也知道整个家中，只有三哥对他最好。
可他不能去“打扰”三哥，因为三哥很忙。
但卫沂之又有什么忙的呢？
偏偏在父亲眼中，卫沂之可以与世家令郎们交往，可以与名宿士人们谈天，甚至可以一小我私家对弈，也不能浪费时间在平庸的弟弟身上。
卫沂之知道，自己不能再接近弟弟了。
父亲绝不会责罚最优秀的儿子，他只会一次次地申斥幼子，让他别缠着兄长，延长卫沂之做正事。
在这个家中，母亲的态度，是随着父亲走的；而父亲的态度，是随着天资走的。
父亲对他的每一分好，每一份栽培，每一次的宽容和优待，都不是无偿的。
他们对他支付的一切，未来都要从他身上千百倍收回。
明明看穿了这令人齿冷的真相，他却无法逃离。
怙恃情意虽假，深恩却真。
未偿清怙恃生养教诲大恩之前，卫沂之没措施一走了之。
可这滔天的膏泽，他又能拿什么来还？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仅仅一面，国巫就看穿了他内心极重的肩负。为了不令这份膏泽影响到他的决断，做事竟如此曲折委婉。
从允许成为国巫门生的那一刻开始，卫沂之就知道，自己必须做个决断。
否则，太尉的如意算盘，不外是个开始。
卫家姻亲盘根错节，遍布整个卫国朝堂，人人都有苦衷，事事都有原理，家家上门求情。
所谓的亲人，一定会想尽措施，以亲情胁迫，令他以门生的身份，对国巫大人不停地索取。
这才是他执意要回家的原因。
卫沂之望着面容威严，却掩不住苍老的父亲，逼着自己狠下心，用最平淡的语气，宣告：“您大可不必担忧，纵然有朝一日，家中收到我的死讯。也一定是以昭国之‘巫’的身份，恪尽职责到最后一刻。”
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在世的时候，给你们带来富贵、职位和权力；
哪怕是死，也不会辱没家族门楣，还能给你们带来最后的利益。
说罢，卫沂之再也不看卫平一眼，径直站起，往门外走去，目光却准确无误地落到孙、樊二人的藏身之处上。
知晓自己被发现了，二人立刻泛起在卫沂之面前，还没说什么，就听卫沂之平静地说：“走吧！”
等卫平追出门外，却再瞧不见儿子的身影。
樊辰一口气将卫沂之带到了城外，这才停下，孙青也很快就跟了过来，便见卫沂之神色从容：“我还没有资格进入中天台，对吗？”
“按理说是这么回事，但——”樊辰对殷姮的行事作风颇为了解，“国巫大人令我们前来探望你，应当不会盘算这点小事。”
何止是不盘算。
孙青心想。
上林苑和中天台，国巫大人铁定已经付托过了，只要卫沂之过来，就直接放他进去。
不等他说什么，樊辰却单刀直入：“适才那些话，你是说给卫相听的，照旧说给我们听的？”
孙青马上无语。
偷听已经很太过了，你还问得这么理直气壮……
卫沂之却丝毫没有被诘问的愠怒，淡然道：“自然是说给父亲听的。”
他压根不用说给这两人听，因为早在他主动要求回家的那一刻，国巫就已经明白并尊重了他的决定。
或许是因为卫沂之太配合，樊辰也有些欠美意思，可他犹豫了一下，照旧问：“你……为什么对亲生父亲……”
孙青的神色马上庞大了起来。
他知道，樊辰这是替他问的。
卫沂之有一瞬的缄默沉静。
没等樊辰致歉，他已开口答道：“我从小熟读兵法韬略，自能分辨作甚友，作甚敌。”
听见卫沂之的回覆，饶是樊辰也颇为惊异：“你将骨血至亲看作敌人？”
樊辰虽然从杨秀之事中知晓，亲人有时比敌人还狠，但卫沂之从小没被爹妈虐待过，众星捧月地长大，顶嘴亲爹都没挨打。说出这等话，也太令人齿冷了吧？
“心怀恶意者，皆为敌人。”卫沂之神色沉静，不疾不徐，“是非不分者，不行轻信，更不行亲近。”
孙青怔住了。
樊辰也是第一次听见这般言论，琢磨片刻，才讷讷道：“你真能割舍卫家？”
卫沂之淡然道：“只要世人眼中，我照旧卫平之子，卫家就能富贵平安。”
这就足够了。
有这么一份底气在，已经比旁人好上无数。
卫家直系、旁系加起来成百上千，其中不乏文武全才。按昭国的规则，努力谋个身世，正正经经靠着努力往上走，未必不能混出小我私家样来。
但卫家，乃至卫国的公卿们，却不愿这么“卑微”。
卫家五代为相，早习惯了在卫国呼风唤雨的职位，就算昭国给他们的再多，也无法与昔日的权势职位相比，他们怎么宁愿宁可？
根都没扎下，就妄图开始阿附昭王的令郎，意图日后加入昭国太子之位的竞争，谋取从龙之功，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若卫沂之今天心肠一软，应允了父亲的请求，才是真正将卫家带入漩涡之中。
孙青心中感伤万千。
他原先另有些心结，如今一见方知，莫说他十四岁时，就连现在，他都及不上卫沂之明断。
国巫大人令他二人前来，不外是顾及他们的颜面，欠好直说，方令他们亲眼瞧一瞧差距而已。
卫沂之见孙青神色，心道，这一关或许是过了。
还没正式拜师呢，未来师傅就给他出难题，连声招呼都不打，半点提示也不给，就冷不丁让他解开未来同僚的心结。
虽然“有事门生服其劳”不错，但他总嗅到了几分不妙。
怎么突然感受，拜师国巫之后，非但不能安然高卧，反而要天天加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