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沂之这番话,无疑说到了要害。
荀慎对这个少年子弟越来越欣赏,若非殷姮已经把师徒名分定了,他真希望能收卫沂之为徒。
但现在,两人当个忘年交也不错。
故荀慎轻叹一声,继续往下说:“不错,恩师曾道,祝国虽民不聊生,可三姓早已扎根其间。一旦国破,三姓断不行能有往日之富贵,故对他国入侵,定会拼死反抗。昭国剑走偏锋,无异于火中取栗。”
说到最后,他竟有几分“天命在昭”的感伤。
明明这么危险的体制,只要出一个昏君就可能霸业尽丧,偏偏连续出了六代雄主,甚至另有个嫁进来的太后,一门心思把娘家的疆土端掉一半给夫家,就连王都都直接打下来了。
这不是天命,什么才是天命?
哪怕是卫沂之,想到这里,也觉得有点邪乎。
别说国家,就算是世家,连续有两代能人,已经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们卫家能五代为相,一方面是身世好,基础好,此外家族不愿意冒着元气大伤的危险和他们争;另一方面就是,卫国有这种传统,地方上的郡守、县令父传子,子传孙的触目皆是,中枢基础控制不了。
但昭国……
连续六代君王(以及妻妾)都是政治妙手,擅长驾驭之术,对内摆得平朝政,对外打得赢敌人。
这还讲原理吗?
“其实,自从昭王点名向卫王要我去庐龙城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知道,卫国永远不行能赢过昭国。”荀慎叹道,“今日一见国巫,我越发确信,昭王与国巫皆是德才兼备之人,六国国君,望尘莫及。”
卫沂之的神情马上离奇起来。
德才兼备。
这四个字,评价国巫,并无不妥,但说昭王殷长嬴……
卫沂之顶多认可那个“才”字。
殷长嬴此人,俨然就是暴君的规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与“德”扯不上半点关系吧?
看见卫沂之神情,荀慎知他在想什么,淡淡道:“天下七国的君王,我都亲眼见过;七国的土地,我全都踏足过;每个国家是什么样子,我很是清楚。”
“就以陈国为例。”
“陈王对公卿宽和仁慈,人人皆称其贤;对我等名士也礼遇备至,堪称七国之中最礼贤下士的君王。我却没留在陈国,你知为何?”
陈王的名声确实很好,而且还没有任何负面新闻。
比起昭国、祝国这种不得不说的宫廷秘史一抓一大把,大街小巷,邻里皆知,堪称乱七八糟的国家。陈国国君这种,才应当是君王的规范啊!
卫沂之究竟没亲眼见过陈王,只能推测:“因为陈王素无勇略,从不兴兵?”
这也是陈国唯一的黑点了。
当世最富有的国家,全国上下就忙着炫富享乐,求仙问道。论文风兴盛,七国顶尖,论军力嘛……
只能说,陈国海运很发达,船只制造技术也很精良,军械设备都是世界一流水准,唯唯一打仗就输。
基本上,陈国每次兴兵,都是因为周边几国一起派人来游说,俨然拿刀架在陈王脖子上,问你出不兴兵,和我们一起联合抗击昭国,不出我们先把你暴打一顿,陈国才会不情不愿地出一点戎马,加入联盟。
除此之外,陈国从来不主动掀起一次对外战争。
但这也是儒家称颂的规范,不兴兵,多好!
荀慎却评价道:“陈王不似大王,倒似公卿。”
卫沂之懂了。
陈王对公卿宽仁,是因为要好名声;
对名士礼遇,希望他们留下来,并不是想接纳他们的意见,让国家变得茂盛,同样是要好名声——看,天下名士,都在我陈国;
但大王真的需要好名声吗?
昭国历代君主,哪个不是被舆论抹黑得体无完肤?昭国却越发强盛,百年之内,雄踞半壁山河。
同理,陈王不愿兴兵,也是公卿的心态。
对许多公卿来说,若能排挤大王,掌握一国权力,就已经是人生的巅峰了。
有权,有钱,自然就可以尽情挥洒和享受,压根不会去想打仗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打赢了没几多利益,打输了自己还要卖力。
公卿往往更习习用阴谋,而不是刀剑解决问题。
“陈王有‘士’之德,却无‘君’之德。”荀慎字里行间,满是惋惜,“看清这一点后,我就离别了陈国。”
陈王好吗?虽然好啊!天底下没人说他欠好。
对人宽和,礼贤下士,不穷兵黩武,多好的人啊!
但这样的君王,真是卖力的君王吗?
对公卿宽仁,从不挥起屠刀,所以公卿肆无忌惮地吞并土地;
对名士礼遇,却又不接纳他们的意见,只是花大价钱供着他们,浪费国内财力;
对商人友善,结果导致陈国明明是产盐地,却闹出了一斤盐比一斤咸鱼都贵的笑话。
陈国靠近海边,盛产海盐,凭此成七国富庶之首。这些年来,盐却贵到别说黎民,就连小田主都吃不起。
昭国的井盐倒是物美价廉,但前几年一直秘而不宣,始终偷偷囤着。这两年倒是陆续开放给黎民购置,却由朝廷严格把控数量,一旦被发现私自贩运出去,就是全族株连!
短短两年,昭国因井盐而死的商人、官员,不行胜数。
为此,殷长嬴虽然又背了许多骂名——以东方六国的士人居多,虽然也不乏昭国某些公卿和商人在背后编排。
你们的盐质量又好又自制,你居然卡着不卖?
简直灭绝人性!
那么多盐,就算指缝漏出半点,都够我们赚得盆满钵满……哦,差池,是够黎民吃一辈子了(义正言辞脸)。
“昭国穷困,但粮商和牛羊商人最多,没有巫之前,昭国的内史与少府衙门,每年少说有三成钱财用在购置粮食和牲畜,另有五成用在军械、水利、门路等设施上,以备战争之需。打了仗,赏了钱财和爵位,黎民手中有钱,自然会从商人手中买工具。”
“陈国富庶,却无战事,国内以子钱商人最多。他们千方百计骗人借贷,赌也好,斗富也罢,许多人为了面上鲜明,都市向子钱商人借印子钱。利滚利,没几小我私家能还得上,先是卖儿卖女,然后卖田卖地,最后索性卖了自己,一家都沦为奴婢。”
卫沂之无言以对。
一个被天下抨击残暴的君王,却令国家一步步走向茂盛。
一个被天下称颂仁爱的君王,却让国家酿成了这样。
孰是?
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