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杳关内，卫沂之一夜未眠。
和他一样睡不着的人许多，究竟，进了高杳关，就是真正踏入了雍州大地，即昭国数百年的基本盘。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另有一丝理想。亲眼目睹雄关要塞，心已经灰了一泰半，更多是对未来命运的惊骇不安。
卫沂之则否则。
自从踏入高杳关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比平常心浮气躁不少，闭上眼睛，耳边隐隐能听到水流动乃至沸腾的声音，并着火焰舔舐金属的声响。
他本想沉下心来，静心感受这份差异寻常，但内心里隐隐有个声音提醒他，不应该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做这么冒失的事情。
原本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
卫沂之翻了个身，睁着眼，对着库房的墙壁，伸脱手，触摸酷寒的水泥墙。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质料，却比他从墨家学者见过的诸多“新玩意”，还要结实百倍。
说起来，如果不是父亲客客气气地把那位墨家大贤“请”走，而且下令今后以后，对他严防死守，不得与墨家的任何一人有接触，他原来真计划随着对方走的。
虽然他对墨家的学说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可对墨家那些稀奇离奇的玩意，却充满了探究欲。
卫沂之就这么盯着水泥墙，睁眼到了凌晨。
直到库房大门被打开，士兵粗暴地喊：“时辰到了，出来。”
众人老老实实，凭据尊卑长幼，有序出列，在昭国士兵的看押下，来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就见那儿停着一个很奇怪的工具。
一节一节的木制车厢，犹如长蛇，用铁索勾通，下方则镶嵌了许多个轮子，平整的路面上，则铺设了轨道和枕木。
卫沂之想到墨家学子曾告诉他，船只以风力为帆，他们墨家一直想研究，如何将风力运输运用到路面上来，却始终无果。
昭国利用“巫”的力量，解决了这个问题？
抱着这种心情，他饶有兴趣地随着队伍，走上车厢。
所谓的车厢，木板挡着的地方有六尺高，但木板之上，另有卷着厚油纸的木杆，并以木板封了顶，并涂了一层不知道是什么的染料。
卫沂之特意找了个靠近木杆的位置，留神审察，发现木杆最上方有许多拇指巨细的钩子。
下雨的时候，就将油纸张开，看成帘子？
冬天的时候，若是不冷，就油纸封住；若是严寒，就挂上毛皮？
如果有那么多动物毛皮能浪费的话。
就在他审察完车厢结构，开始琢磨这么长的列车，几十节车厢，究竟用什么来拉动时，车辆已经开动。
先是有些慢，然后慢慢加速，就看见外面的景物飞速幻化。
许多第一次瞧见这等场景的卫人，登时大惊失色。
虽然卫人听说，昭国这两年大修门路，轨道运输很发达。
但没有亲眼所见，他们确实很难想象，这么长的列车，竟能跑出骏马疾驰的速度，甚至比那还快！
“如果用这来运输士兵和军粮……”卫平心中才浮起这么一个念头，就立刻摇头。
不是如果，是已经成为事实了。
他对儿孙们示意，让他们开一条路，挤到窗边，却发现风物变得太快，他基础看不清楚。
侧过头一看，卫平就见卫沂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外界。
他知道这个儿子目力远超凡人，纵马飞驰都能将周围场景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论现在，便问：“沂之，你看到了什么？”
“丰收的麦田，便捷的门路，随处可见的水车，另有……”卫沂之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把手伸出窗外，只是抬了抬下巴，“漫山遍野的牲畜，包罗马。”
此言一出，整节车厢都平静了下来。
能和卫氏家族同站一列车厢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人物，别管在朝堂上是何等立场，基本的判断力却不会差。
闻得卫沂之此言，再看着飞掠的列车，远处青山葱郁，麦田金黄，许多人面露颓然，神色苍白：“天亡卫国啊！”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可能抱着“我们只要保住王室血脉，总有一天能复国”的想法，支撑着自己熬过这段路。
但这一刻，许多人都已经清楚地知道，希望太渺茫了。
复国，也是建设在昭国打空了，打疲了，不能继续打的基础上，才气趁虚而起。
可人家良田满仓，国势正好，你拿什么去复国？
有粮，就会有人，有人，就有一切。
卫沂之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所谓的血脉，认真就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下一任的卫王是头猪，这群人也效忠猪？
卫沂之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无论父亲怎么教导他家族代代的荣耀，血脉传承的须要，公卿王侯的荣光，他都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接受，并习以为常。
但……
看见短短两月，原本温文儒雅的父亲，双鬓已鹤发如霜，卫沂之的心情，难免极重了起来。
卫沂之很清楚，父亲是个老好人。
虽然这个词用在一国相邦之上颇为奇怪，但卫沂之能肯定，如果父亲孑然一身，面对国破，定会拔剑自刎，以全气节，报达历代卫王对卫家的大恩。
但卫平没有。
他是怕死吗？
虽然不是。
只是昭国攻陷卫国后的一连串做法，都与曾经的灭国战后处置惩罚完全差异，令卫平忧心，他觉得昭王会毁掉卫国、杀掉卫王，甚至隔离卫国王室血脉。
这是卫平所不能接受的。
哪怕知道险些不行能，但他也希望能够向昭王上书谏言，保住王室血脉，令卫国变得越发太平。
虽然卫平也很清楚，这事压根没他说话的份，可他之所以留着这条命，就是希望能发挥一点余热。
到时候再死也不迟。
倘若卫平做不到……
那他一定会在临终前，将心愿施加到卫沂之这个寄予厚望的儿子身上。
雍州大地，阡陌纵横，列车飞驰而过。
就在列车路过连绵群山时，正在处勘察水系和地质，与樊辰讨论此地是否合适开矿的殷姮，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国巫大人？”
殷姮直接放开精神力，又利用“风”，双管齐下，用最快的速度，周遭千里扫了一遍，思索片刻，才问：“刚刚路过这里的列车，晚上会停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