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一刻,庐龙城,昭王宫。
孙青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
他原本凭据公主的付托,利用“巫”的力量,昼夜不休,两天内就遇上了车队,却没与车队汇合,只是远远随着。
谁知车队还没过褒斜道,就接到大王派来的八百里加急,言宋太后忖量女儿,让车队加速速度。
孙青一听,便知太后欲询问公主情况是假,大王想尽早见到羌水水神才是真。这句命令,与其说是给其他人听的,不如说是单独说给他听的。只是无论传令的人,照旧接旨的人,都丝绝不知而已。
正因为如此,孙青立刻星夜兼程,赶往庐龙城,将车队远远甩在后面。
可还没踏入王都,他便感知到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萦绕在王都北方,令他战战兢兢,甚至有转头就跑的激动。
公主的力量也很强,如骄阳,如明月。但无论太阳,照旧月亮,都只是觉得遥远,却没有强烈的灼烧和震慑感。
这股力量却否则。
如果孙青了解现代科学,就能给这股力量找到最准确的形容词——静谧无声,却吞噬一切的黑洞。
只是在那里,就足以令所有人发自内心,无比畏惧。
孙青险些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才踏进城门。
他绝不怀疑,那股力量的主人已经感知到了自己,而他也坚信,对方正是大王。
事实上也没错。
整个庐龙城内,也只有殷长嬴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不外他的存在感如此鲜明,也与小我私家习惯有关。
殷姮无时无刻不在收束力量,除非锻炼,或者需要探查的时候,否则她的感知规模不会刻意凌驾周遭五百米,以防自己一不留心,窥伺到太多隐私。
哪怕别人丝绝不知情,可她也习惯了自我控制。
羌水水神和辰山山神都是在她使用过力量后,才感知到了她的存在。而它们也很明显把这个看成入侵领地的信号,做出了一定的反映。
殷长嬴则否则。
他压根就没有“收敛”这个看法,虽然力量都控制在体内,可感知能放多远就放多远。
虽然他也不会去看任何人的府邸,包罗相邦家里,这群人爱怎么密谈都随意,太过渺小,基础无执法他的目光留驻。
对他来说,这就是他的领地,任何超凡生物想要过来之前,都必须掂量一下,自己的资格够不够。
孙青虽然不足以与殷长嬴匹敌。
这样恐怖的力量,光是站在对方面前,都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孙青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在雄狮面前,转动不得。
他甚至很难保持自己神智的清明,完全是下意识地,大王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只要说了一句假话,就会比死还惨。
而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
这一瞬,孙青前所未有地庆幸,公主提醒过他,不要自以为是,认为凭着自己的小智慧能应付大王。
而他也确实将公主的话给听了进去,摒弃了原本的浮躁。否则在这么强的力量差距面前,他若玩弄智慧,就只有死路一条。
殷长嬴一看孙青的样子,就知殷姮从未拿精神力压迫过对方,导致孙青压根不知道,在巫的世界里,强和弱的划分,远远比人类残酷一万辈。
人能凭自己的心机、城府和演技,骗过职位比自己高的人。
但对巫来说,只要强大的巫愿意,弱小的巫基础就没有反抗的权力。
别说在大巫面前撒谎演戏,就算大巫想利用弱者的意识,抽出对方的灵魂,将此人做成傀儡,也就是心随意动的事情。
阿姮……
殷长嬴一边听着孙青事无巨细地论述殷姮到了岷郡之后,究竟做了哪些事;一边思绪有些发散。
早年颠沛流离的经历,令他深知,越是距离权力很近,却没真正掌握权力的人,就越要披一张美好的皮。譬如深宫、豪族之中的女子,无论她们何等心狠手辣,外貌上都要装出一副温柔温顺的模样。
因为男人就算不喜欢过于温驯的女子,也绝不会讨厌。
宋太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郑国讨生活的时候,她低声下气,对谁都能妥协;她当王后的时候,由于身世低微,哪怕因子而立,职位终究不稳,不敢体现太过,只敢在气不顺的时候,责罚宫人、寺人出气。
哪怕当了太后,前两年,她还没那么肆无忌惮,因为怕他们母子被权臣推翻。
但陪同着殷长嬴的位置越来越稳,宋太后就完全变了一幅面孔。
这几年来,被她责令打死的宫人不行胜数。一旦发现眼角爬上细纹,或者生出一根鹤发,她便会大发雷霆。
若说前几年,去太后宫中服侍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美差,因为各人都知道,大王是孝子,会经常去参见太后,见到大王的时机更多。
但现在,年轻美貌的宫人难免对此事畏之如虎。谁都知道,漂亮女人进去,十个能在世出来一个就不错了。
殷长嬴看得多了,对于他人的柔顺,无论臣子照旧妃子,都没感受了。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微小谨慎,只是来自于他们权力不够而已。
对他献媚讨好的妃子们,可能会看见某个宫人相貌美丽,就心生不满,随意找个理由责罚对方;
殿上对他唯唯诺诺的公卿,回抵家中,也会因为一件小事,放肆鞭笞奴婢。
这种人,一旦获得更大的权力,就会滋生更大的野心和脾气。
殷长嬴绝不怀疑,再过一、两年,宋太后就敢替情夫索要官位了。
在强者面前恭顺,未必是此人的真品性,但阿姮……
殷长嬴若有所思。
他虽然早就发现,阿姮对身边的人都很好,却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年幼之时,那些宫人照拂她之故。
至于这些人是否怠慢,只能说阿姮年幼,母后又不尽心,让她错认为这种待遇就是正常的。
而他也因为阿姮的求情,没就地处置惩罚掉这些人——虽然其中一泰半,在那三年内,就因为想要回太后宫中伺候,失去了唯一的生路。
但现在,殷长嬴突然觉得差池。
看阿姮的为人处事,并不像真的不懂人情世故,那她就应该知道,以她的身份和力量,完全可以俯视任何人。
说句不夸张的话,诺大昭国,除了殷长嬴之外,其他人的生死、荣辱,乃至灵魂的安宁,殷姮一念,皆可决之。
可从孙青的描述中,殷长嬴却完全看不到一丝半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