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原理，人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明白。

　　六岁那年，洛一凡遇到了那只小黑猫。那时他还住在乡下的奶奶家里。某天黄昏时分，他提着布袋书包回家，从里面取出奶奶给他准备的煮鸡蛋时，那只小黑猫摇摇晃晃地追上了他。

　　它一声也不叫唤，就只是跟在洛一凡脚边，一双猫眼大得占据了半张毛茸茸的脸。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视线。

　　他蹲在路边，看着这只小工具狼吞虎咽地把半只煮蛋吃进肚里，嘴角的黑毛都被蛋黄染了色。

　　洛一凡想养它了。

　　但奶奶对他管教甚严，未经许可随便把一只小野猫带回家，怕是要挨骂的。至少得先回去请示一下。

　　他拿出第二只煮蛋，剥了壳掰成几块放在小猫面前，拍了拍裤脚上的泥土，这便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三分钟后他再回到这里，却再也找不到那团玄色的影子，只有吃剩的鸡蛋残渣，与带泥的脚印混成了一片浆糊。

　　长庚星点上天空的时候，洛一凡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小黑猫残缺不全的尸体。

　　小卖部的婶婶说，村里的那帮皮孩子抓住了它，用石头砸破了它的脑袋。

　　“你要是早回来一分钟就好了。”

　　她不无惋惜地说。

　　一分钟。

　　洛一凡把它埋在那棵树下。许多年以后，他在梦中偶尔还能看到那双大得占据了半张脸的眼睛。

　　所以洛一凡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等不得退不得的。

　　一旦你做下了决定，余下的时间就已不多了。

　　神明向来没什么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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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后，天京龙首区中心医院——

　　“……呼吸道症状是最基本的，咳嗽、咯血、胸痛之类，都比力常见。此外，也有可能会引起发烧或贫血。虽然几率不高，但也有患者会泛起癫痫、痴呆等状况，这就是中枢神经系统泛起问题了……”

　　矮个子医生在自己身边喋喋不休说着什么，但洛一凡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他注视着病床上那平静地甜睡着的人影。现在的她双目紧闭，失却血色的面容被病态的苍白浸染。影象中那个淘气的女孩宛若梦幻一般。

　　那是他的妻子，库心盈。

　　“……所以要时时刻刻注意，绝对不能放任她。以往有许多本可以治愈的病例，都是因为患者眷属一时心软，同意了患者的随性要求，才使得病情恶化——”

　　“有多痛？”洛一凡突然打断医生的话。

　　“……什么？”

　　“有多痛？”他重复道，“她很怕痛，所以我想问清楚。”

　　医生顿了顿。显然他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但良好的职业素养照旧让他迅速给出了回复：

　　“就痛感来说，以胸部钝痛为主，生长到一定水平后会成为连续性的钻痛。水平上的话……”

　　医生思索一番。

　　“……就跟被几十把刀捅进身体里一样吧。”

　　“这样啊……”洛一凡喃喃着。

　　“不外你放心，疼痛严重的话，我们这边也会考虑使用镇痛药物的。”

　　洛一凡谢过医生，轻手轻脚走入病房。他坐到床边，在被子里摸索着，握住她微凉的手，期待着她会像已往那样突然大叫一声坐起身来，然后咯咯笑道——“吓到你了吧！”

　　可是她没有。

　　有些人活到三四十岁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想要什么。洛一凡差异，他从小就想成为一名魔术师。上大学后他开始进行街头演出，被拍成视频成为网络红人，尔后加入达人秀，成为签约艺人，登上种种综艺节目，巡回演出，举办魔术专场，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魔术学院……这就是他三十年来的人生轨迹。算不得顺风顺水，却也没遭遇几多挫折。

　　与妻子的相遇就更没什么好说。作为同期出道的魔术师，库心盈的演出气势派头与他截然差异。她更喜欢炫丽震撼的视觉效果，一度被媒体宣传为“幻术女王”。

　　很俗套的故事，本是竞争对手的两人惺惺相惜，尔后恋情曝光，成为伉俪搭档。原本就武艺精湛的两人配合无间，新潮的演出方式颇受年轻观众的追捧，也获得了国内外大师们的肯定，仅用了几年时间就将梅林奖、格罗拉魔术大师金奖、大卫-巴格拉斯国际魔术奖一一揽于名下。

　　家庭美满，事业有成，此时现在的两人无疑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可老天爷就是不喜欢有人把好事占尽。

　　肺癌。

　　洛一凡倚靠在墙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们也曾商量过要一个孩子，只是事情太忙始终没能把这事提上日程。洛一凡不懂起名学，按他的想法，不如就从两人姓氏中各取一字，叫“洛库”。

　　“不行。”库心盈立即阻挡，“我的姓比力稀有，用我的！叫库洛！”

　　他们从孩子要喝的奶粉，聊到他的小学中学大学，聊到他未来要从事什么职业，要找个什么样的工具结婚。一整个夏天他们都在聊那个孩子，那个名叫库洛的、永远都不会出世的孩子。

　　然后秋天到了。

　　另有一个月就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那天下午的风稀有地平静。他坐在病床边上，轻轻为她哼着歌儿。她的精神很不错，絮絮叨叨地讲着纪念日那天要穿哪一件衣服，要邀请哪些老朋友，怎样部署演出顺序。洛一凡一曲结束，她歪着头倒在枕上，一动也不动。

　　他哆嗦着手去试探她的鼻息。于是她睁开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吓到你了？”

　　不等丈夫回覆，她又盯着天花板说道：“现在转头想想，总觉得我们结婚那会儿照旧太急遽，要不趁这个时机，我们重新再办场婚礼？”

　　“神经病。婚姻大事哪有说重来就重来的？”洛一凡耸了耸肩，“不如等下辈子吧？”

　　她眨了眨眼，眼角已经干枯，眼眸却照旧亮闪闪的。

　　然后她笑起来：“好啊，那下辈子吧！”

　　于是她再度合上双眼。洛一凡等了一个下午，没有再等到她把眼睛睁开。

　　夕阳西下，他缩到墙角听着医护人员们庞杂的话语声。灯光下的阴影似乎一只黑猫的形状，洛一凡的视线对上了它那毛茸茸的脸上一双硕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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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置惩罚过妻子的后事后，他只休息了几天就继续投入到事情中，似乎爱人的过世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他既未消沉，也无痛苦，在旁人看来，他没有任何伤心的体现。

　　纪念日那天，他凭据妻子的嘱托请来了所有她提到的那些人，亲朋挚友们聚集在他的大剧场中，他为他们献上今生最为华美的一场魔术秀，其中甚至有许多他从未在人前展现过的新戏法……像已往他在街头演出时那样，有乐成的，也有失败了的。最后他跳下舞台，亲朋挚友们为他欢呼拍手。他已往的经纪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张泰和拥抱住他，说道：

　　“看到你现在这么精神，我们也就放心了。日子还得继续，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对差池？”

　　洛一凡微笑着耸耸肩，坐在朋友们中间，伸手指着屏幕：

　　“下面这个，是我献给各人的最后一样工具，请看！”

　　于是众人静默下来，短暂的期待后，屏幕上只显示出了两个白字——

　　“遗书”。

　　数秒的寂静。

　　张泰和拍桌而起，大吼道：“他人呢！”

　　没人发现洛一通常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又消失去了哪里。

　　三个小时后，人们在堆栈的魔术箱中找到他血染的尸体，数把利刃从箱外刺入他全身。可监控没有拍到他的身影，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从舞台来到这上锁的堆栈里，又是怎样在无人资助的情况下让那些刀子捅进自己的身躯。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魔术大师洛一凡的最终谢幕成为了世界魔术与灵学喜好者们配合的热门话题。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鲜红嘴角上流露出的那一丝淡漠笑意。

　　对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亡即是人生旅程的结束。

　　而对洛一凡来说，这段旅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