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教育她:“当奴隶有什么欠好?你可知道,在这苍无,像你这样的小女人要活下去,只有学那藤萝,绕树而生,方有一线生机。”
“可是藤萝无根,全仗着母树供应。我想做鸟,飞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脑海中似有别一小我私家的声音响起,那意气勃发的模样与文欢闪闪发亮的眼睛重叠了起来,扯得阿久脑仁儿似是要裂开了。心中无名火起,她一把踢开文欢的手,怒气冲冲:“鸟儿到了冬日也展不开翅膀,若飞出去一样是个活活冻死的命!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就不愿惜命呢?我早对‘他’说了,像江氏这样血里有风足不生根的氏族,个个都长了一副短命之相!”
她虽性情张扬任性,但真动怒气的时候其实并不多,况且是今日这般突兀刻薄的。文欢气得小脸更红,朗逸却听得面色僵冷,若有所思。
文欢指着她,手指微颤:“你……你实在是个坏人!”
阿久道:“坏人?你命悬一线的时候,又有哪个‘好人’来救你了?”
文欢一时气馁,咽了半晌,又挺起胸脯顶道:“你骂我好了,干嘛要骂江氏?我爹娘说了,我江氏出过一个旷世奇人,若是当年江枧尚在,江氏不仅不会被区区山匪灭族,更是要扬名千古呢!”
那头嗡嗡作响,只差着一瞬便要迸裂开来了,阿久不耐已极,心口一阵阵顿顿的痛,她急遽地挥手,怒道:“说什么江枧,不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而已!”
“不是!他是个大英雄,他联合旧南墙四个氏族,大伙儿一道修运道、筑城墙,行商道,他还四处游历,拜了天下顶顶了不起的言氏为师,带了种子和种植之法……”
“住口!莫再提什么江枧!”阿久一声高喝,骇得洞中诸人都是一愣,白驼更是被吓醒,惊叫一声徐徐地想要站起。
朗逸上前一边揉着白驼的脖子竭力抚慰,一边对文欢道:“好了,你明知她不喜欢说这些,便顺着她些又有何妨了?究竟命是她救的,也未曾让你做牛做马来酬金。”
文欢顿觉羞愧,一张小脸苹果似的红,垂了头,低低隧道了声:“对不起。”眉间却明白另有些小的不平。
阿久经她这一声致歉,一时也萎了气势,眉头上如攒了朵菊花,脸色很是难看,再衬上那一对黑眼圈,更显病态。身子微微晃了一晃,不等朗逸来扶,便自己撑着脑袋,徐徐地蹲坐了下来。
一时间洞中寥寂无声,直到刹那带着几条树根兴冲冲地回来,忙着添柴煮水,才有了新的动响。
文欢虽然起不得身,但这些活儿是从小到大干熟了的,即是只支着上身,也能帮着不少。刹那与她一时忙碌起来,文欢到底年少,很快便也忘记了之前的争执尴尬。
阿久却是缄默沉静良久,怔怔地望着篝火明暗,似是在看着遥远的时光。朗逸在她身旁坐下,若有所思地说了声:“师父的秘密认真不少。是不是这件事也不行说?”
阿久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不是不行说,是我不想再提了。”
“不想提,不如彻底忘。忘记了,便也不怕人提了。”
“越是想忘记的事,即是你记得越牢的事,就因为做不到,才会如此渴望能忘。”
朗逸笑了一下,笑意中带着微微的凉寒:“师父是真的想忘吗?那些事,事里的人,真的情愿未曾遇到过吗?”
阿久愣了一愣,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望着篝火,一脸的平静。那焰光映照在他的面庞上,像是有霞光晕染在白玉之上。
“我曾想过,但若真有忘却的药,我未必愿意喝下。因为我只想忘记亡国之痛,却并不想忘记自己的友亲家人。我……并不忏悔生为晏国皇子。”他侧过了目光望着她,目光深如月下黑海,上面漂浮着点点波光:
“师父你呢?你后不忏悔遇到那小我私家?”
六十八年前,阿久第一次离山,那时早出山去的同族已有不少被外头的人骗财骗色,落了一身情伤回来,为了少走弯路,她特意读了满满一橱的旧世画本子给自己开眼界。其中不乏珍贵的孤本,有些甚至缺页缺得严重,头十回里令郎和小姐才遇见呢,再翻便已到了七十回里的生死之别。但左右都不外是这样,因为“人”这个工具,岂论旧世也好,新世也罢,总不外那些劣性:情爱、钱财、权力、声望……说到底不外是些个贪欲执念,永不知足。
厥后一小我私家晃晃悠荡地到了旧南墙。之所以叫旧南墙,是因为这地方留了一段绵延几十里的旧世城墙。那城墙自然残败,玄色的城砖蒙了灰,更显颓唐。城墙半截埋在白沙里,露出的那半截最高的竟有两丈左右,众人无不惊叹,不知旧世之时,这是座什么样的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力,才气造出这样高峻的城墙来。
但无论旧世时如何兴盛,到了苍无,到底也不外只余了一段墙而已。而这里的土地则更是贫瘠,一年到头只盼获得两三场雨,荒芜得寸草不生绝非夸大。这里的冬天也不下雪,只是起风,没完没了一阵接一阵的沙暴,转眼间便能把一小部落给埋了,待到下一场风暴事后,再被了无声息地刮出来,白骨支离,展现给世人一片苍凉的死寂。
阿久到了这里的第三天,就已经存了死志。那时她没有寻到言氏留在这里的居所和画作,预计已经被风沙埋到脚底下去了。她只好窝在一截残缺的城墙下,帐篷让一阵狂风呼拉拉地吹走了,灌了满满一嘴的沙子,心里头绝望地想着:老子还没有遇到一个英俊令郎,还没来得及被他骗财骗色,便要这样死去了,真真是划不来啊!
就在这时,有一个黑影自幕天席地的沙尘中冲将出来,双臂一展,就将一个布口袋兜头罩到了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被人牢牢地夹住,头顶上压盖着重重的工具,耳朵旁是一个少年粗粗的呼吸声。
“女人别怕……很快就已往了,一切都市没事的。”
……
阿久的呼吸不觉极重起来,她仓皇地低下头,不想再被朗逸这样灼灼地盯着,她摇了摇头,那“忏悔”二字终究吐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