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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秘史

番外 灵魂毅兮(上)

流沙秘史 顾望星河 9640 2020-05-17 20:44:19

  01.

  秦王政二十四年,郢都沦陷。

  牙婆清点着屋子里的小孩,一边呼喝着旁边的人准备牛车。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并不敢作声,他们心知自己若敢哭闹,又少不了被眼前的老太婆一顿鞭打。

  而这藏身之地说是屋子,实际上不外是一间茅棚,前几天阴雨连绵,地上满是积水。被囚禁此地的孩子大多生了病,有几人没了声息,早已被处置惩罚掉了。

  清点完毕,牙婆将几枚铜钱扔给旁边的瘦子,“买点干粮,再灌些水。”

  吴侬软语从她口中出来总多了几分市侩,她又说得含混,孩子们并不能听得真切。瘦子接了钱便默默地出门去了,走前还不忘从门后捡起匕首,藏在衣服里。

  不多时,车夫走过来,“车套好了,今晚就能走。”

  牙婆点颔首,一挥手,二人便分头行动,将孩子们的手脚都用麻绳缚起来。一个小女孩瑟缩了一下,被牙婆瞪了一眼,又不敢转动了。

  “你们不用这么看我,”牙婆手里行动不停,嘴上似是无意地说道,“那秦国人恶毒的很,攻陷城从来不留活口。知道赵国么,当年白起在长平战胜赵军,可是把四十万人全都生坑了。”

  孩子们懵懂年幼,虽然听不懂她说的这些陈年旧事。牙婆也只是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并不在意有没有及格的听众。

  “你们这些小伢子,碰上秦国人连牙缝都不够塞,就是一个死。”她很快完成了手里的活计,“你们爹娘把你们卖给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大王也撑不了多久了,趁着秦国人还没进来,你们到此外地方去,给人当个奴隶,或者当个媳妇,好歹有条生路。”

  “北边的路走不得了,”车夫接过话茬,“颍川换了郡守,派重兵扼守与楚国的领土,和王翦内外呼应。前天有一拨市井想把人卖到北边去,结果刚过了云梦泽就被秦军抓住,连人带货一个都没活。”

  “那就往南走,到百越,再不济向西,去蜀地。”牙婆不以为然,“现在楚人命贱,这些小娃娃命更贱,只要卖出去就不亏。听说百越人好用小孩练邪术,正好,就卖到百越吧。”

  两人云淡风轻地谈论着一室幼童的性命,似乎这些不是人命,只是囤积居奇的牲畜。

  天不知何时阴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牙婆探头看了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似是心情不佳——也是,连日阴雨,门路泥泞,万一行到半路车辙陷进泥里,日程又要延误不少。这秦军眼看着就要闯进郢都,万一被截住,她这条老命也要交接在这里了。

  只不外,若是这一趟出得城……牙婆盘算着,她正好也能逃出去。其他几个秦郡已经安宁下来,她不妨换个地方重新生活,这楚国反抗如此顽强,恐怕少不了一番血洗,她可不会留在此处等死。

  “那瘦子怎么还不回来?”心情急躁,牙婆又骂道。

  车夫也有几分不安,“不会是遇见秦国人了吧?”

  “秦国人还被项家挡在城外呢,不去招惹怎么遇见?”牙婆恨恨道,“不管了,天一黑就走,管他回不回来。路上的人我都打点好了,钱可不能白花!”

  空气中弥漫着雨中泥土的腥气,隐隐夹杂着一缕香气。牙婆抽了抽鼻子,扭头问车夫,“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她脖子还未转已往,就已经被一只手钳住。那只手力道并不重,似乎并非要置她于死地,只是在她颈侧一捏,她便失去了意识,瘫软下去。

  “睡着吧,不延长你赶路。”柔柔的女子声音响起,随后是掸了掸手的脆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望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倒的小孩子们,长吁一声,“可算是让我找到了。”

  她双眸在阴暗的茅棚中映出凉凉的光,宛如蛇蝎。

  02.

  连绵成片的秦军大营中,徐徐驶来一驾朴素的马车。

  王翦负手站着,待马车停下,才慢慢走了已往。一只手撩开车帘,随即一人从马车里探身世子,他看见王翦先是一怔,又拱手一礼,“王将军。”

  王翦也客气回礼,“姜大人。”

  姜玺下了马车,入眼即是劈面郢国都巍峨的城墙。他先前便听说郢都是南方最为富庶之地,然而眼前的城墙已有多处缺损,遍布火燎后焦黑的痕迹——纵使如此,楚人也据城顽强反抗了数月,不由得让人多了几分敬佩。

  “战事依旧胶着么?”他不太了解军事,便问道。

  “楚国项氏一族领导的腾龙军团还在城内负隅顽抗,我们频频进攻,都未能攻破城门。”王翦望了望阴沉的天,牛毛雨丝又徐徐落了下来,“楚地湿润多雨,秦人难以适应这里的情况,已经病倒许多了。楚人借此天时地利据守不出,简直有几分棘手。”

  “将军不必忧心。”姜玺说道,“陛下既然派我前来劝降,下官定幸不辱命,助将军攻陷郢都。”

  王翦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也笑了笑。这位姜大人与其说是来劝降的,倒不如说是来羞辱昌平君的,到时候不要适得其反才好。

  不外……陛下这一次,也认真是动怒了。

  他在咸阳侍奉陛下多年,算得上是看着陛下亲政至今,了解得很。如今的秦王年幼时留在赵国为质,厥后又遭吕不韦嫪毐之党篡权,早就锻炼出了一身狠辣手段和磐石心性,喜怒皆不形于色。然而在听闻昌平君于楚地叛乱时,陛下突然勃然震怒,摔了用了多年的墨砚,又将架子上的竹简一扫而落。

  上一次如此失态,照旧在韩非猝死狱中的时候。

  论起来,此事与韩非也脱不了关连。当年韩非由韩入秦,深得陛下重用,秉烛夜谈都是常事。那时昌平君还不外是个普通臣子,或许是理念相投,便与韩非越走越近,韩非也时常在陛下面前举荐他,两人喝酒谈天,犹如挚友。厥后韩非死在狱中,陛下虽未说什么,那段时间却十分消极,随后,昌平君获得重用,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官至左相。就连其族妹之子扶苏,也在出生时即立了储君。

  这令人艳羡的仕途,无非不外是当年韩非一句“此人可堪大用”,才让陛下信任如斯而已。

  结果,如今昌平君叛乱,原本能够传为韵事的君臣情谊,成了讥笑的笑柄。不仅是痛心于左相叛国——以韩非聪慧,又如何看不出昌平君卧薪尝胆?纵然如此还要举荐,韩非居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也无怪陛下失态动怒,就连他原本赞赏韩非才气,也不得不骂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因如此,陛下明知颍川郡守与昌平君素有龃龉,却还要派来劝降——说是劝降,或许是想看这位姜大人小人得志狠狠羞辱昌平君一番,以解心头之气。

  王翦暗叹,能把横扫六合的秦王气到如此小心眼的田地,昌平君也简直是小我私家才了。

  鼓声响起,劈面城墙上的楚军闻声探出头来。王翦声音浑朴,四方可闻,“通报楚王,他在颍川的旧识,来探望他了!”

  姜玺站在王翦身边有些局促,咽了咽口水才说道,“王将军,我从前干的是文职,不知这阵前劝降……是怎样流程?”

  这话似是有些怯懦,一旁的士兵也低声笑了起来。王翦不怒自威地斜了他们一眼,才回覆姜玺,“说是劝降,实则是让大人叫骂一番,挫一挫楚军的士气,让楚王怄怄气而已。楚人顽抗,若是能降早就降了,何须这六十万人围城数月呢?”

  姜玺似懂非懂所在颔首,照旧显得有些不自在。不多时,郢国都里突然出来一名小兵,独自走过阵前,径直到了王翦马前数丈处,“大王有令,请郡守入城一叙。”

  王翦冷笑一声,“这是我大秦仕宦,请他入城,须得军士一同入城。”

  “若郡守不愿入城,则劝降一事,也不必谈了。”那小兵倒是不卑不亢,直接将王翦怼了回来。

  “无妨,我去即是。”眼看着王翦要动怒,姜玺连忙开口道,“昌平……楚王虽是叛贼,却也是君子,他杀我一人也于事无补,我若不去,反倒显得大秦怯懦。”

  王翦似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冷静,沉吟片刻,转头冷冷对那小兵道,“告诉你们大王,若姜大人平安无事,我还能留他一具全尸;若姜大人少根毫毛,我也不惮效仿武安君,让这一城黎民陪葬。”

  众秦军虎视眈眈,杀气隐隐。

  姜玺跟在那小兵身后,向郢国都走去。细雨未歇,空气中徐徐蒸腾起了朦胧雾气,姜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白雾之中,如同走进巨兽之口,前途未卜。

  百年来的反复无常之局,终于走到了决断。

  03.

  小女孩睡得无知无觉,赤练审察了一番,实在是无法将这张脏兮兮的小脸和王室贵胄联系起来。

  “她姐姐顺利出城了?”她问道。

  “此时应该已在北上的路上了。”白凤应道。他目光在这一室幼童身上逡巡了一圈,又淡淡投向了别处。

  “昌平君不愧是成大事者,连这送死的营生,都要让自己的子女身先士卒。”赤练双手在女孩身上搜了搜,触及的也仅仅是幼小的身体,“你转已往。”

  白凤听话地背过身去,“王室子女,不是从来都要背负更多使命么?”

  “强加于人的使命,不必理睬。”赤练解开女孩的衣服,借着昏暗的光仔细检察,才在里衬上看出暗线绣着的痕迹。她细细辨认,很快便认出来这是一副舆图。

  “药效另有半个时辰,在此期间你去给她找身衣服,”赤练淡淡道,“那个侍卫的尸首先留着,我另有用。”

  话音刚落,风声一起,那个身影便消失了。赤练顿了顿,又重新为女孩将衣服掩好,不由得有些入迷。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昌平君的小女儿。

  当初新郑一别,她再次听到昌平君的消息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新郑平乱为昌平君赚取了莫大的劳绩,以至于连德高望重的王翦,一时都没能压下他的风头——

  那时,颍川局势稳定,秦王计划借此向楚地蚕食。朝堂上,雄才简陋的帝王询问几多军力才气平楚,王翦应道六十万,群臣皆无二话,只有李信驳道二十万即可攻破郢都。秦王举棋不定,此时昌平君便自荐而上——他可随军一同前去,必有战略令郢都不攻自破。

  秦王信他,欣然允诺。结果楚人顽抗,二十万秦军溃不成军,昌平君说要入城招降,结果离开秦军大营后数日没有音信。等到李信重新见到这位昔日左相时,他已换了个身份,成为了新一任的楚王。

  如此精彩的变故,饶是赤练做梦都梦不出这等情节。秦王虽然震怒,最终照旧放下身段请得王翦出山,才有了如今反败为胜的战果。而楚国得了昌平君反戈相助,虽然是鼓舞了那么一段时间,但局势已去,终究颓势难挽,反抗至今,也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郢国都了。

  “你要的工具。”一件破旧的衣衫突然落到她旁边,“和她原来的差不多。”

  赤练捡起衣服抖开看了看,果真和女孩此时穿的并无二致。白凤倒总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格外细致,有些事情,无需她多嘱咐,他便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衣服上的舆图,指向的是城郊的一处贵族庄园。”她利落地把女孩身上的旧衣换了下来,“国玺应该就藏在那里。昌平君原意应该是让那侍卫和这个小女人装作流民,悄悄到庄园取走国玺出逃,结果那个侍卫死了,倒是给我们提供了时机。”

  “你是说,让人假扮侍卫,去和这小女人取国玺?”白凤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这样一来我们也省力,或许不必起冲突。”赤练将旧衣展开,给白凤一看,“罗网一定也会加入进来,我们必须尽快。”

  “黑麒麟并不在楚国,叫他过来,需要时间。”白凤皱了皱眉,“来得及?”

  “虽然来不及,”赤练眸光突然有些玩味,“所以不需要黑麒麟,事急从权,你来。”

  “我?”白凤一惊。

  “我略微学过一些易容,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赤练笑得无害,“你与那侍卫身材身高都相仿,最合适不外了。”

  白凤不由得想起那侍卫一身破衣烂衫,恶臭阵阵,而重点是——那人已死了多时了。腐尸之物……想来都有些反胃。

  “别挑三拣四了,总不能让我一个女人去扮。”赤练正色,“秦军不日便会进城,你我没有时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那个侍卫,那牙婆每唤一声瘦子,你都要允许。”

  白凤的眉头几不行看法跳了跳,没再说话。

  04.

  姜玺随着那小兵一路穿行,目光所及,都是伤痕累累却士气不灭的楚国士兵。那些士兵望他的目光亦恨不得食肉寝皮,令人胆怯。

  行至一处大帐,小兵止步,示意姜玺独自前进。

  帐内极暗,姜玺好一阵才气看清。案几旁,一人正襟危坐,显然已期待多时了,见他进来,这才点亮一盏烛火,映出头庞。

  姜玺站定,思忖片刻,照旧拱手一礼,“昌平君。”

  案旁的人低声笑起来,听不出情绪。半晌,他才应道,“姜大人。”

  昌平君向前一伸手,示意姜玺坐下。姜玺也不言,只是慢慢落座,他目光落在劈面人身上,那人眼中依然是平和沉静的神色,如他曾经在颍川郡看到的一样。

  他觉得自己想说许多,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颍川的种种都是一场阴谋,是昌平君为赴楚设好的局。在秦国日益蚕食的国界上,昌平君与流沙联手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被人看成棋子肆意摆布而浑然不知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秦王会特意选他来招降。无论是仍蒙在鼓里记恨昌平君借权压迫,照旧知晓真相气愤昌平君将他当傻子愚弄——在世人眼中,他都应对昌平君恨意强烈,应该趁此时狠狠踩上一脚。

  “按姜大人的作风,此时该劝我降秦了。”许久,昌平君打破缄默沉静。

  “没有那个须要,你若愿意归秦,当初又何须赴楚。”姜玺平静道,“于秦王,你们是负隅顽抗的愚民;于你们,秦王是侵略家园的暴君。立场本就差异,是注定要各执一词的。”

  昌平君一愣,眼中反而多了几分新奇,“姜大人开窍了?你当初可不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此前从未见过,有六国遗民执着如斯。”姜玺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平和沉敛,“我不了解咸阳军政,但我听闻,大人是令郎韩非一手提携的。韩非在世时,可知道大人一心系楚?”

  “……知道。”昌平君坦然道。

  “那即是了。”姜玺淡淡一笑,“恐怕韩非入秦之时,便已做好筹谋,要为帝国留下隐患。纵使陛下赏识青眼有加,他也从未将大人居心透露给秦王一星半点,直到厥后屈死狱中,让大人平步青云。如令郎韩非这般,一国之主倾礼以待,尚不能有半点归心,而我区区一介仕宦,即是劝得唇焦舌敝,又有什么用呢?”

  昌平君眼中神色愈发深邃,似是在推断姜玺这番话真正的用意。面前之人,经新郑一乱后显然成熟了许多,想法也较往日大有差异。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姜玺竟成了变数。

  许久,昌平君清雅一笑,“郢都被围数月,弹尽粮绝,我也寻不到好茶来招待,大人莫怪。”

  “无妨。”姜玺应道。

  “大人身为颍川郡守,此时离开颍川,巨细事务如何打理呢?”昌平君似是无意提起,又立刻作出恍然神色,“歉仄,以我如今身份,不应过问秦国政事,逾越了。”

  “秦国秘密政事,大人知晓的比我更多,区区颍川并不敏感。”姜玺神色原来淡然,却又自嘲一笑,“况且,我已不是颍川郡守了。”

  昌平君目光一凛,“此话何意?”

  “陛下命我前往郢都劝降的同时,免职了我的郡守职务。”姜玺抬眼看着劈面君王——那道目光隐含风雷,似乎褪去和善外衣,而一霎展现了权臣的本色。儒雅是他,深沉也是他,正如当年在颍川所见时悲悯气度与颐指气使交织,令人从来看不透。

  “因何解职?”昌平君又问。

  “不知。”姜玺摇摇头,“许是我碌碌无为,新郑动乱一事,令陛下震怒而已。”

  昌平君看他心情不似作伪,心里又忖度起来。秦王既然特意派姜玺来羞辱他,证明并不认为姜玺与流沙和他同谋,如此也无迁怒一说。他弹劾姜玺的书信被白凤截下,那么秦王也不会知道新郑动乱的具体细节——他很自信,秦王案头获得的消息,是姜玺力抗左相,处决匪首,居功至伟。

  那这莫名其妙的解职,又是什么原因?

  “此行之前,陛下有亲笔书信一封,交给王将军,又命我交给大人。”姜玺捧出一个精致木盒,点动机关,木盒的徐徐打开,露出一卷竹简。他珍重敬重地将竹简捧起,“请。”

  昌平君接过竹简,打开,其上文字即映在了烛光下。只一眼,他眼中便幻化过数种情绪——惊诧,思索,了然,平静……最终,他摇头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竹简,开口了。

  “既如此,那我便先行祝贺,姜大人调职之喜了。”

  05.

  跨进庄园的那一刻起,白凤便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

  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他先前用谍翅鸟探查时,得知这个庄园是昌平君的一处隐秘据点,目前的郢都搜集了各方势力,昌平君正是在此处部署,才气避开各国线人。

  纵然就在半个时辰前,谍翅鸟依然打探到了这里有暗卫运动的痕迹,他为了不引起这里的人警觉,才撤了暗哨。然而此时他进入庄园里,却只见四下寂静,毫无人声。

  他按住女孩的肩膀,沉敛目光,继续向前走。空荡荡的庄园里各处花卉都修剪得很细致,可见常有人打理,只是为何会突然消失?是识破了他的身份,照旧……所谓取玺,本就如此?

  女孩被火魅术操控了神智,不哭不闹十分灵巧。白凤审察四周,只是抚着女孩肩膀步步深入,不言不语。

  “咳咳咳……”突然,一阵咳嗽声响起,白凤全身一凛,绷紧神经。许久,远处的凉亭后走出一个老者,此人身材矮小白须鹤发,颤颤巍巍的,看上去不堪一击。白凤倒没想到会是一个老人出来,并未放松警惕,只觉得有些离奇。

  “哎哟,公主可是受苦了。”老者直奔女孩而去,将她揽在怀中,细细检察了一番。白凤静立一旁,默默审察了半晌,思忖着这个老者应该就是手持国玺之人……既如此,他也可以开始演出了?

  “请问……”话刚出口,白凤心头一提,马上听得破风声凌厉地直向自己而来,全然要贯串血肉——有袭!

  然而他停止住躲避的本能,直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发袭击不知是试探照旧杀机,他若下意识躲避反抗袒露了轻功,那么易容成侍卫的一番功夫也就前功尽弃。这个庄园随处透露着诡异,他不能擅自行动,纵然是逃生,也不能。

  生死只在千钧一发,白凤咬紧牙关没有转动,只赌这是一次试探。

  “铿”的一声,锐器在他耳边半寸处被打落,掉在地上。链剑在他身周盘旋几圈,剑齿渐次合并,收拢起来——白凤余光一瞥,便知他恐怕自走入庄园开始,身份就已被识破了。

  那老者白眉浓密,遮得险些看不见眼睛,此时也正好整以暇地看着白凤赤练二人。白凤爽性也不再伪装那侍卫的佝偻之态,直起身子,淡淡回视。

  “你这老人,忒不敬服子弟了。”赤练语气柔柔,话音却不善,“当世轻功卓绝的也没几人,就这么死一个,你不行惜?”

  “倘若这般雕虫小技也能死,那简直不必可惜。”老者呵呵一笑,慈祥平和,“两位战略已经被识破,还请回吧。”

  “嗨,这种小花招,哪里称得上战略。”赤练故作谦虚地摆摆手,“能让昌平君部署在此地的人,我可是十分认真地看待呢。”

  她轻巧地打了个响指,一直灵巧的小女孩突然满身一震,倏忽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抵住了老者腹部。老者一惊,与此同时四周涌出数十名侍卫,将三人团团困绕,却又忌惮女孩手中匕首,不敢行动。

  “既然昌平君已是楚王,那他的小女儿,几多也算个公主。”赤练对身侧危机并不在意,“虽然了,亡国公主不值一提,你们想要动手,也可以。”

  缄默沉静半晌,老者手一挥,遣退了周遭侍卫。

  赤练又打了个响指,女孩放下匕首,又恢复了灵巧的模样。

  “听说流沙赤练的火魅术能控人神智,老夫此前只当传言,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老者一笑。

  “听说楚地有智者,名曰楚南公,如今一见,果真气度特殊。”赤练回敬道。

  “老夫对流沙所知不多,不外也知道白凤是个爱洁净的人,”楚南公举止自若,语气轻松,“扮作逃荒之人,简直委屈了。”

  “我不擅易容,又受此癖所累,身份袒露,不算委屈。”白凤淡淡道。

  “哈哈,”楚南公笑了几声,“我识破你的身份,并非因为你易容功夫不到位,而是……”

  他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你所易容的这小我私家,原来就该是个死人。”

  “什么?”白凤赤练皆是一惊。

  “老夫若是猜的不错,你们应当是看到此人被害,才想利用他的身份来这里取走国玺。”楚南公慢慢道,“但你们可知,他是被何人所杀?”

  “我所看到的,他是被埋伏在城中的秦人细作所杀。”白凤皱眉。

  “非也,”楚南公摇摇头,“这个所谓的侍卫,实际上才是秦国的细作,他扮作楚人,意欲带走楚国国玺。王上本想除掉他,又怕打草惊蛇伤了公主,爽性令手下扮作秦军,将计就计,待除掉他后,再另派人去接回公主。”

  这一番算计,倒是很有昌平君的气势派头。

  为了不袒露庄园,他没有直接见告方位,而是将舆图放在女儿身上,令取玺之人按图索骥。他或许又怕各方势力冒用身份,特意让那秦国特工担此大任,又半路除掉,多一道保险。

  赤练白凤默默对视一眼——到头来,照旧被算计了。

  “卫庄大人有令,我二人此行必须带回楚国国玺,”赤练一挽链剑,“既然不能智取,那就只能强抢了。老人家,冒犯了。”

  “哎别别别,”楚南公连连摆手,“老夫一介垂暮之人,可禁不起你们两个折腾。王上说过,他与流沙也算有友爱,这一番机关防的是罗网那种不择手段的组织,若是流沙的朋友,这国玺也算能够放心托付了。”

  “……什么?”赤练有些没反映过来。

  这事情生长得却超出她的想象。昌平君的心思向来捉摸不透,赤练一方面觉得他不行能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另一方面又觉得,以昌平君的思维,做出这种决定也是正常。

  究竟他和卫庄都明白,所谓国玺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区区国玺,自然不值得流沙来夺,昌平君自己也明白,若楚国灭亡,楚国的国玺就是一块没用的石头,往后的人再也不会用到。国玺真正的价值,在于其上苍龙七宿的秘密,卫庄毕生都在追寻韩非说过的苍龙七宿,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时机。

  韩非生前与昌平君交好,昌平君自然明白苍龙七宿于七国的意义。无论是恢复韩国,照旧重振楚国,他们的目的从基础上说,都是一致的。

  只是……这也太过反常了。

  “你们王上心机深沉,断不行能就这样交出国玺。”白凤出言,“他为了苍龙七宿,不惜叛逆秦王,如今若是轻易妥协,那他又何须筹谋至此?”

  他随手一掷,一枚白羽擦着楚南公的耳朵飞过,“流沙并不是任人利用的庸碌之辈。”

  “哈哈哈哈哈……”楚南公接住掉落的一缕发丝,“来这处庄园之前,王上曾嘱咐老夫,若是那秦国特工前来,则围而杀之;若是罗网杀手前来,则玉石俱焚;若是流沙杀手前来,则有条件三则,各取所需。”

  这才正常——赤练开口,“什么条件?”

  “其一,”楚南公正色道,“护送公主出郢国都。城外有一处废弃的驿站,我会命人带着国玺在那里期待,待公主宁静抵达,他自会将国玺给你。”

  “可以。”带这个小女人出城不是难事,赤练允许得很爽性,“然后呢?”

  “其二,”楚南公继续道,“楚国腾龙军团已护送项家少主离开郢都,流沙需对其黑暗掩护,直到他召集旧部,重振楚国的那一天。”

  此言一出,赤练却缄默沉静了。

  “流沙不外是拿钱做事的杀手组织,所求无非在乱世中谋立身之地,无意加入六国争斗。”白凤说道,“我们若是掩护项家少主,则与秦国针锋相对,如此不智,恕难从命。”

  白凤说的也是她在想的。这第二个要求,不用请示卫庄大人她也知道不行能,流沙的立场还算中立,此前也接过不少秦国人委托的任务,所以还能存在下去。若允许了这一条,无异于宣告流沙加入了反秦联盟,只怕就剩下被剿灭一条路了。

  “无妨,这个要求,也不是你们两个能决定的。”楚南公笑了笑,“你们大可回去请示卫庄,如何决定,他自然明白。”

  这倒一ㄇ。赤练顿了顿,又问,“那第三条呢?”

  “第三条,你们必须得允许了。”楚南公放慢了语速,“王上曾留下一步暗棋,就是农家首领田猛。农家的势力遍布六国,此前田光更是谋划了荆轲刺秦一事,若苍龙七宿的秘密有揭开的那一天,少不了有农家的助力。流沙卫庄须亲自造访田猛,并将此前韩非所说有关韩国苍龙七宿之事尽情宣露,使六国的苍龙七宿成为完整的一环。”

  “你说得轻巧。”赤练目光锐利,“诸子百家各怀心思,你如何保证田猛不会反戈?韩非留给流沙的线索正是秦王苦苦追求的破局要害,一旦泄露,秦王对流沙再无忌惮,到时候我们如何自处?”

  “若六国之间皆是你这般怀疑,那永远都无法战胜秦国。”楚南公严肃道,“卫庄身世纵横家,想必对合纵连横之策再熟悉不外。当年张仪各个击破,使得六国相互征伐,沦为一盘散沙,要想中原重归宁静,相互信任必不行少。若是中原六国能够成为一个整体,纵是秦国有百万铁骑,也只能据关外一席之地,到那时,韩国,楚国,包罗赵国,燕国,才有复国的可能。”

  他郑重一揖,“老夫一介衰朽之人,已无力奔走,王上虽有雄才,却也无法复生。但这不意味着六国就此灭亡,六国遗民犹在,众多诸如流沙一般隐于民间的人才,正期待时机重振祖国。秦国残暴,不能恒久,令郎韩非与王上一生计划并非徒劳无功,而是期待诸位——延续星火。”

  须发皆白的老人深深弯下腰,“老夫在此,将复国大业,托付给诸位了。”

  他身形颤颤巍巍,声音嘶哑,令人不由得动容。赤练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你的话,我会转述给卫庄大人。”

  “有劳了。”楚南公点颔首。

  他一招手,一男子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走上前来。楚南公打开盒子,从中取出莹润玉石,“这即是你们要的国玺,我交给他,你们带着公主出城后去往驿站,他会将国玺交给你们。”

  赤练凝神看去,仔细辨认,随即又与白凤对视一眼——是真的。

  说着,楚南公便要将国玺用一块黑绸包起来。

  “且慢,”赤练突然道。她手一动,一条小蛇很快顺着楚南公的手臂攀缘而上,蛇牙上的毒液滴落在玉上,形成了一道猩红的印记。

  “为防调包,出此下策,莫怪。”她笑道,“这毒液不会对玉有任何损坏,不外是留下颜色,我做个标志而已。”

  “无妨。”楚南公摆手。

  赤练又看了那男子几眼,记着了他的长相。她招招手,女孩又灵巧地从楚南公身边走了回来,一言不发。

  “那摄神之术……”楚南公又道。

  “待我到了你说的那个驿站,自然会为她解开。”赤练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倒是持玺的那位,还请千万保住性命,活到见我的那天。”

  她敛下目光,暗自忖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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