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赵国，邯郸。

　　车马如流水，轧轧流过，浸染十里长街。灯火辉映，映夜空如昼，彩灼烁灭，一夜鱼龙舞。

　　锦衣拂过青石地面，精致刺绣便在暗处现出一霎的光。环佩相击，衣鬓暗香，金玉包裹着玲珑躯体，引车马停驻，一掷千金。

　　似乎浮华喧嚣，盛世烟云。

　　邯郸，挽仙坊。

　　仙人可挽，留于凡尘。故而一切都要贵不行言，异于凡间，人入其中，如遇九天仙境。似乎一夜销魂，便脱胎换骨。

　　事实上，能在挽仙坊过的一夜的，简直与伧夫俗人都差异了。

　　燕国妃雪阁，韩国紫兰轩，齐国醉梦楼，赵国挽仙坊。七国之中最为盛名的四处风月地，早已脱离了一般意义上的风月，而成了秘不行言的贵地。其中女子较王室千金更优雅有礼，而能进得其间的男子，也须比王孙越发尊贵。

　　坊间流传，明着拦人的，那是赵王宫；暗着拦人的，那是挽仙坊。

　　灯火通明，夜夜笙歌，在远离领土的赵国国都，似乎也只有这么一块地方能不受强秦威胁。

　　只可惜啊……却太平不了多久了。红衣女子倚着栏杆，在楼上透过窗棂望着楼下川流的王公贵族。这些人若说他们脆弱，明明秦雄师压境另有心思饮酒作乐；然而若说他们坚强......明明只消她手指那么一弹，明早邯郸便要大乱了。

　　就这么望着这些人熙熙攘攘，倒简直有几分乐趣。

　　赤练右手支着下颌，左手闲闲拿过一支簪子，挑了挑身旁香炉里的香。

　　不远处檀木雕花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

　　来人脚步很轻，似受过专门的训导，故学会了不去惊扰别人。长裙曳地如水纹激荡，细润无声，一波波流到赤练身边，而赤练闲闲收回簪子，并不转头。

　　锦衣女子停在她身后几步处，也不作声，面无心情地看着她。

　　“比以往晚了两个时辰，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赤练仍背对着她，似并不在意那冷漠目光，左手将簪子向后一甩，正掷在那女子脚边。

　　簪子落地便断成两截，簪体中空，滚出一枚药丸。

　　女子顿了顿，许久，照旧弯腰将那药丸拾起，放入口中。

　　“越国有美人，名西施。传说其容貌无双，只可惜......却有心疾，尽管美中不足，然而西子捧心，我见犹怜，反而为其添了几分柔弱之美。”赤练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她，“你虽容貌不及西施，不外有了西施毒的助力，毒发时全身皆有蚁噬之痛，想必柔弱之态，便可更胜一筹了。”

　　红衣女子姿态万千，徐徐走已往，“这是你今晚迟到的理由吗……明砚？”

　　被称作明砚的女子眼中有锐利眸光动了动，只是翻腾几下，又平息下去。最终只是仍然目光冷冷，无波无澜地看着赤练而已。

　　居然照旧没有反映啊……赤练面上笑意稳定，心里却不由得默默琢磨。如此喜怒不形于色，莫非也是花魁的修养？

　　“你究竟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明砚看着眼前艳丽逼人的女子，背上总有寒意，语气也愈发不善。

　　“等做完我要做的事，我自然会离开。”赤练双臂环在胸前，笑得温柔又无害。

　　明砚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那眼瞳深处似乎有勾魂的鬼魅，定了定神，神智才又清明了些。这女子半个月前突然造访挽仙坊，没有惊动任何人，而单单只找上了她——她说她叫赤练，从那一天起，就是她的远房表妹了。

　　平白无故突然来了一个送上门的表妹，明砚只觉得荒唐，自然是不能允许的。结果这叫赤练的女子走得倒也爽性，然而她走后十二个时辰，明砚便突发地全身剧痛难忍，转动不得。此时赤练又泛起在她面前，问她，现在能允许了么？

　　即是傻子当下也该明白了——明砚应下，赤练便给了她一枚药丸，服下，痛苦立消。

　　今后这莫名其妙的表妹便堂而皇之地入驻了挽仙坊，名义上，她是明砚的远房表妹，因家乡兵祸才来投奔挽仙坊的姐姐。而有了明砚的提携，不出半月，邯郸贵族便得知挽仙坊新来了一位美人，名叫赤练。

　　尤其是，这美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尽管整个邯郸无人得知美人相貌如何，然而那是挽仙坊花魁明砚的表妹，自然是绝色了。

　　赤练思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这么个名头方便行事了。

　　究竟，她要做的事也不是一般的事。

　　一个月前，一顶精致软轿停在鬼谷外，轿中人指明了是来造访流沙。其时他们也颇为惊异，究竟世人皆知鬼谷是纵横门生所在，然而清楚这地方此时已被流沙鸠占鹊巢的人却是少之又少的。

　　待到进了谷，赤练才明白那果真不是普通人。

　　现如今赵国是赵王迁当政，总的来说不算有多英明，也不算昏聩，守成而已。只不外遇上秦国步步蚕食，这般守成便多了几分懦弱的意味。

　　而赵国太子赵及，偏偏也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终日与宠臣郭开厮混在一起，不学文不习武，倒是对邯郸的烟柳巷弄一清二楚。赵及已被立为太子，待赵王迁一薨逝，这王位便稳稳的是他的囊中之物。而这位太子登位后赵国的光景……纵然赤练不甚体贴赵国生死，也觉得赵国有这么个太子着实作孽不小。

　　可巧来的这小我私家，即是来要赵及的命的。

　　这些年来赵国已有不少领土城镇成了秦国的属地，尽管未动重兵，然而秦国吞并之意已十明白显。若能有个明主，秦赵或许另有一抗之力，然而若是赵及即位，赵国便认真是毫无希望了。故而来人便委托流沙，谋害赵及，但凡换个太子，赵国兴许也能换个命运。

　　这人即是赵王迁的兄长，赵嘉。

　　王室倾轧，同族操戈，赤练也不是没有见过。然而这种为了一国未来而托人谋害侄子的......赤练突然觉得，有点意思。

　　况且，赵嘉允许的酬金十分可观，流沙也没有理由不接受。

　　如今的流沙与当初韩非初创时已截然差异，当年的流沙充其量也只是与夜幕差不多的组织，尽管网罗杀手，却也不外是韩非一人的助力而已。论起来，更像是韩非的门客，仅局限于韩国一地，或者说，仅局限于新郑一城。

　　而如今，流沙吸纳了韩国旧地更多的流亡力量，势力日趋见长。至于流沙要做的事，也从辅助韩非一人，酿成了密查与谋害——只要出得起足够的价码，无论是鬼谷的门生，抑或是旧时韩国声名赫赫的禁卫军妙手......皆可驱使。

　　故而无论是宫围秘事，照旧王族的项上头颅，但凡流沙脱手，绝无差错。若说几年前七国中人谈起流沙，最多只有少数人能想起那是韩国令郎韩非小我私家的势力的话，那么如今再提起流沙，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个声名鹊起的杀手团。

　　赤练站在窗边，遥遥看着远处铜镜里自己这一身艳丽的装束，突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南辕北辙，反而继续存在了下来。

　　明砚服了今天的解药，自不想再与她相对，早就径自离开了。赤练留在偌大的房间里，审察着这豪华奢侈的挽仙坊，只觉得造化果真弄人。

　　韩非已殁，流沙即便不被击溃，然而却也不知前路究竟应该做什么。也就是那时，卫庄说，流沙不得不做一些此外事了。

　　至于什么是此外事，赤练现在才算彻底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