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虽不是金銮殿,却亦具备皇宫的壮丽和威严。
成父独自站在殿内,险些觉得这所他从小熟悉的宫殿空旷酷寒,刮着阴风。
就在其余朝臣退出殿门的那一刻,天子的身子立刻塌了下来,以手撑头,招呼成父道:“成……兄。坐。”
早有机敏的小太监捧了一张小杌子搁到殿内一侧。成父谢恩,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了一半。
他从前是不这样。但今天凭据天子的种种体现实在太难以预计他的心情,成父只得加倍小心谨慎。
“玉人兄,还和,从前一样。”
天子苍老呆滞的脸上,勉强能看出一丝纪念。
成父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玉人兄这个称谓,几多年没有人叫过,甚至于成父只记得自己是成侯成莽人,都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字。今天究竟怎么了?
皇上啊,你就跟以前一样叫我成侯不行吗?别乱吓人啊!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属于犯上,实在不应泛起,成父赶忙清空了思绪。
没维持一会儿,像以前无数次在脑子里冒犯了天子时一样,成父忍不住开始偷偷摸摸地自我慰藉:我是为他好!他现在总没力气,爽性直接叫成侯还少个字呢!
天子仍然缄默沉静着没有说话。
若是寻常主客,客人眼见主人不愿开口,或应先起个话题,或应起身告辞。但那是天子,一切人际交往都对他不适用,成父也没有胆子起身。
滚热的茶水凉了三遍,天子终于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成父。
成父一见天子有消息,也连忙起身,两步走已往搀住了天子。
“玉人兄啊……你,照旧细心。”
被天子打发到门口吹风的小太监已经快步走到里屋,一看天子的眼色,趴到地上磕了一个无声的头,识趣地退了出去。
成父十分公式化地答道:“侍奉陛下是臣的天职。”
谁料想,天子听了这话似乎感动至极,头往成父肩上一搁,竟呜呜哭了出来。
成父:……
懵。
他是真的懵了,能不能来小我私家告诉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天子的声音听着还委屈起来?
他老大小我私家了,究竟哭的什么?
“玉人,兄啊……”天子本就气短,再加上一哭,真的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崩,“我,我多年,未有人,如此眷注了……”
不等成父回覆,他继续哭了下去:“玉人兄,我,不成了啊!我恐,要弃兄而去了……不想苍天,真不,叫我与兄,同日生死!”
卧槽,谁愿意和你同日生死!
成父不得不多想。他不敢提起当日二人兄弟相得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也不敢慰藉说天子身体无恙,生怕一旦说了,天子真的顺竿爬上来要和他同生共死。
他也怕,无论是说话照旧言行,一个不慎,便有诅咒天子早死的帽子扣上来。
成父最怕的,照旧天子真的行迁就木,故意提起少时的情谊相感动。骗得成父允诺,使立室人再为他的子孙征战沙场,再得来另一个帝王的怀疑,再面临另一次覆灭。
他最怕这个,因为他清楚自己听不得人哭,更听不得曾经的兄弟相求。
就算他心里清楚,却置β一个不慎便心软下来,再对帝王家心生了信任和期待。
他只是摆出一副震惊的面孔,一边仍稳稳托着天子的手臂,一边跪下:“臣实惊骇!”
“玉人兄,玉人兄啊……”哭着哭着,天子的气似乎居然顺了不少,使劲拖着成父站了起来,“你从小便待我好,照料我,我知道。昔年皇兄尚在时,那葛杀才,竟托皇兄之名,慢待于我。葛囚势大,众大臣无不避之,唯有兄仍巍然不惧,领导数家人,将他一顿好打。我深知玉人兄的好,从未相忘啊……”
该不会他真要打情感牌吧?
成父一时身上发毛,额头上起了一层细汗。
他竟然发现,真的有一瞬间,他心软了,差点拿出从前做哥哥的气势把天子摁回座位上去。
天子还在继续:“这么些年,我只知道一个玉人兄,真待我好。我原先的大太监,和皇后也不错,但他们一个不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只好算一半人。现在总也都死了。如今伺候我的,虽然机敏,可没人真心待我。我儿子们一味地怕我,我又没亲兄弟。”
他稀里糊涂的说的什么?虽然懂他的意思,可这说话真有些不成话。难道他是精神太差,不足以支撑了?
“我知前些年对兄多有芥蒂,可我现下已经悔改,玉人兄,你便不要怪罪我吧。”
看天子声泪俱下的样子,成父到底照旧主动扶着他回座位上坐了。天子仍然紧紧地握着成父的手。
“如今我悔得很,玉人兄,今后你我兄弟君臣绝不相疑!”
成父越来越茫然。
连怀疑成父的事情他都直说出来,看上去恰似真的忏悔了;但若是真的知错,刚刚他怎会那样理所虽然地提起死在他手上的皇后和侍奉多年的王大太监呢?
难道他们真做了什么不行饶恕的错事?
说起来,成父虽没认识过皇后,但王太监从来伺候天子,与成父也极为相熟,甚至在成父看来,若不是两人的身份所拘,王太监应是一个很值得深交的义士。成父以为自己很了解王太监的品格天性。
只是,天子变化了心性,太监也不是不能变……
成父心中一凛。
他似乎又开始向着天子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无论王太监之事如何,天子杀言官是真的。虽然身为武将的成父对整天找茬的言官们并无好感,可国律原来如此,言官不应活该在进言一事上。
“陛下,”成父终究弯下身,言辞恳切隧道,“陛下还年轻,原不应忧心身后事。至于臣,为皇上尽忠是臣子的天职,臣既不敢归过于陛下,又不敢因私误国。”
这基本上是给出了许诺,万一天子真死了,立室仍然会为新帝尽力征战。
天子却没有因成父的话流露出满意的神色。看了半晌,成父模糊明白,天子,似乎是在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