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年轻将官道:
“末将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前众将屡次请战,又或谏言突围,将军您都禁绝,只让我等坚壁死守。
而且,虽然城内只有两万戎马,可将军掉臂众将的阻挡,都要把其中骁骑营的五千人留作后应,坚决不让他们上城头。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拖垮唐军,再在这最后的时刻,给与他们最极重的一击,
父亲……”
年轻将官有些激动起来,连称谓也顾不上了:
“父亲英明!”
中年将军没有回覆。
他望向了黑夜中、城墙下,那片连绵不停的唐军大阵:
“李世民啊李世民,当日,你就是靠着这坚壁清野,拖垮了我大秦二十万雄师。
如今,我也要你尝尝粮断道绝、兵败被擒的滋味!”
其时听完这番话,我认真有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之感。
那些唐军和秦兵的脸,我借着火光看见了,果真如那人所说。
远处的那片山丘,夜里看来也是光秃秃的,不见任何林影。
我大隋名将如云,楚国公杨素、宋国公贺若弼、齐国公高颎等等,我都曾与其同朝共事。他们个个文韬武略,有统兵百万、匡正天下之才。
而如今眼前这小我私家,以两万敌二十万,还能见危不乱,料敌先机。
对自身和敌军的视察如此细致,又坚守孤城百日之久,眼见就要逆转战局,大北敌军。
如此大才,比起杨素、贺若弼他们来,可谓绝不逊色。
“嗯,”赵寒喃喃一句,“这小我私家应该姓郝。”
裴劭看了少年一眼。
他又说了下去。
虽然我平日深居简出,可既然撰写县志,虽然对这上邽城的名人,也都有所耳闻。
这等见识与气度,另有那个“将军”的称谓。
我其时就猜了出来。
这位中年将军,就是逆贼薛举手下的第一谋士,伪秦的卫尉卿,郝瑗。
这郝瑗曾任过我大隋金城令,在任期间,颇有政绩。我任内史侍郎时,就曾因为某事听说过他。
我知道,这确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
如今一见,果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举一介武夫,也就是多亏了此人,才气有这攻城掠地、僭位称帝的功业。
而他旁边的那个年轻将官,听起来,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
郝瑗在伪秦享有台甫,可其家室的消息却是传世甚少。我也从未听说过,他另有个随军的儿子。
我正想着,突然,那年轻将官道:
“父亲,既然到了生死生死之际,您把一切,也说得这么明白了。
那今晚,儿子我也要向您掏心挖肺了。”
“有话便说。”那郝瑗道。
“父亲。”
年轻将官突然单膝跪倒,双手一拱:
“这薛家的大秦,您真的还要保么?”
这西秦国由薛举建设,所以那年轻将官才会说,这是“薛家的大秦”。
听了这话,郝瑗的头猛地一转:
“你说什么?”
“自金城起事以来,”年轻将官的声音很是恳切,“父亲您为大秦运筹帷幄、呕心沥血,打胜了几多场必败之仗,这才有了大秦国,这周遭数百里的基业。
可皇上他对您呢?
外貌上言听计从,背地里千般怀疑。
以您的劳绩,纵然晋封三公,位居一品上柱国也不为过。
可连宗罗睺那样的贼寇都封了公,您却只得了个区区三品的卫尉卿,品位还在那宗贼之下。
此前,我大秦与唐军在高墌城的一战。
若不是您的劝谏与献计,皇上他早就弃甲降唐了,哪来的大胜唐军?
可此战刚结束,皇上见您声望日隆,马上就以您身患小疾、无力从军之名,除了您的行军上将军之权。
还把您赶回了这上邽城里,给那二皇子薛仁越做了个副手,手里无兵无权。
父亲,这口气,您怎能咽得下去?”
他所说的“皇上”,虽然就是那西秦的开国君主,西秦霸王薛举了。
这年轻将官身为臣子,敢这样说自己的君主,这可是犯上作乱。
可郝瑗听了,却是缄默沉静不语。
年轻将官继续道:“如今皇上暴病而亡,他那大皇子薛仁杲继位才不到三个月,就被李世民大北于浅水原,我二十万大秦军队子虚乌有。
薛仁杲他自己,也被押往长安斩首了。
整个大秦,就只剩下这座上邽城,这两万不到的戎马。
可您再看看,这留下来的二皇子薛仁越。
他整天一副空门居士的模样,说什么要修行佛法、解救大秦众生,可背地里却是着迷女色,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这就算了。
这薛仁越的父兄,都被李唐敌军所杀。
如今仇敌兵临城下,他身为大秦晋王、天水镇军大元帅,本应抛弃一切、身先士卒,领兵与敌决一死战。
可薛仁越他人呢?
自从唐军围城以来,他就躲在宫里不出,不知道做些什么。
上邽城所有的军务,都留给了父亲您一人肩负。
此前,城池频频危殆,您和几位大臣数次入宫觐见,都被他拒之门外,基础没有丝毫忧家忧国的举措。
这样的大秦,这样的薛家人。
父亲,您还值得保么?!”
“住口!”
郝瑗一声厉喝,把年轻将官的话打断。
他望着茫茫的夜空,良久,突然长叹一声:
“想当年隋朝之时,为父寒窗十五载,学得诗书满腹,本以为可以得评‘上品’入仕,为国效命。
可前隋门阀当道,高品的品级全都被那些世家大族的贵令郎,黑暗包揽去了。
像我这等寒门子弟,基础不行能获得好品入仕。
厥后,前隋废‘九品中正法’,颁行科举之制。
为父喜不自胜,连年赴考之后,终于明经科三场皆位列第一,得中高榜。
以往有此结果者,都是入朝为京官,甚至直接成为天子属臣。
为父以为,今后便可大展宏图了。
可谁知官职一下,只得了个下等县的金城县丞,流内最低的九品。
上任后,为父又用了多年努力,也才勉强做上了个八品的县令。
儿,你说得不错。
大秦先皇,他确是对我有所怀疑。可身为君王,用些手段、以防臣子功高震主,千古如此。
撇开这点不说,治国谋军方面,皇上对我言听计从。
在前隋,为父只是个小小的八品下等县令。而在大秦,为父一下成了三品公卿、天子麾下第一谋臣,得以纵横陇右、驰骋沙场,一展平生所学。
先皇他,实在是对我有恩啊。”
“可父亲您别忘了,当年金城起事,基础就是那薛举利用了您,还劫持了我郝氏满门,杀了……”
“别说了。”
郝瑗一摆手,似乎很是不想提起那段往事:
“退一万步,如今李唐雄师压境,势要将这上邽一城碾碎。
我保大秦、保这上邽城,就是保自己,保我郝氏一族。
难道我郝瑗,另有第二条路走么?”
他看了看城头上,杀得两眼通红的两国士兵:
“就看今晚,能不能撑得已往了。”
年轻将官似乎还不死心。
他缄默沉静片刻,突然道:
“父亲,若是真有第二条路呢?”
“你此话何意?”郝瑗道。
年轻将官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突然走近郝瑗身边:
“父亲,就在今夜攻城前,二更……时……,我收……到了……”
城上杀声震天,那声音又压得很低,险些听不清楚。
这么重要的话,我虽然不愿放过,忍不住往前靠了靠。
就在此时,“呼”的一声。
一块攻城石,伴着火光划空而落,正好砸在我头顶城楼的重檐上。
那屋檐咔擦一声,一角断裂,往我头顶掉了下来。
事发突然,我不禁低呼一声,躲了开去。
“谁!”
年轻将官猛一扭头。
其时太远太暗,我看不清那张脸。
可模糊之间,我似乎看到黑黑暗,有两道阴光射了过来。
我心知大事不妙。
他二人刚刚所言,句句都是极为秘密之事,甚至,另有“犯上作乱”的言语。
如今发现,竟然有第三人在旁偷听,无论我如何解释,他们能饶得过我?
我当机立断,一个转身,往城楼下飞驰而去。
我一边跑,一边听见身后,郝瑗嘹亮的声音道:
“此人行踪鬼祟,必是唐军特工。我的战略要让他传了出去,唐军今夜一定死战到底。
城头的防务,就交与你和阙万钧镇守。
告诉他,不战到最后一人,不休!”
“是!”
噗的一声,有人从城楼跳下了城头,向着我,紧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