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不枉,小寒爷我这忙活一场了。
这么多人,突然在同一年,同时在上邽泛起。这一年,正好也是唐军围攻上邽,“恶鬼”第一次出世的年份。
而十六年后,恶鬼再次出世,这些人恰好又都成了受害人。
这绝不是巧合。
这些人到这上邽城来,一定有某种特殊目的。他们和那“恶鬼”之间,也一定有着重大的关连。
往后这十六年里,他们这些很是“正常”的户籍纪录,肯定是有人故意改成那样,用来掩盖某种秘密的。
赵寒又翻看了下那些册子。
其他普通黎民的户籍纪录,几多年都没人翻过了,积满了灰尘。
可这些受害人的册子,每本都有明显被人翻过的痕迹,痕迹还很新。
那位修改户籍纪录的人,也真是老谋深算。
像这种十几前的老册子,早就无人问津了,谁还会来查这些?
可那人照旧改了,一改就是十六年,改得密不透风的。
预计那人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来查这些“老册子”。
而且不仅查了后十六年,还把前十几年都查了,终于查出破绽来了。
很好。
有了线头,下来就是抽丝剥茧了。
我倒要看看,当年那“恶鬼”第一次出世,究竟干了些什么。这些受害人,又在其中饰演了什么角色。
“裴老,“赵寒道,“借问,上邽县志在哪?”
“你要看县志?”
裴老放下了笔,徐徐道:
“你可知,‘县志’写的是什么?”
县志,是方志的一种,用来纪录一县历史的文书,这个一般人都明白。
所以,这不是“问”,是考题。
“县志所写,”赵寒道,“不外乎三样。”
“哪三样?”裴老问。
“物,事,人。”赵寒答。
“何物?何事?何人?”
“乾坤日月、山水楼台,是为物。
官兵农商、经世济民,是为事。
衣食宿行、离合悲欢,是为人。”
“此三样,周而复始、古来有之,写它何用?”
“古来有之,今昔差异。”
“山照旧那山,水照旧那水,人照旧那人,有何差异?”
“人心……”
赵寒还没说完,裴老哼的一声打断,挥毫写下了一个字:
“钩心斗角、狗苟蝇营,逐权欲而无君父,见薄利而忘恩本。
自古现在,从乡野之低,到朝堂之高。
人心,岂非皆是如此么?”
借着烛光,赵寒看见了裴老写的那个字,笔势雄伟、规则不阿:
“人”。
这手字,这个年纪和风度,崇尚前隋,另有那些身世配景。
而且最重要的,这位老人姓裴。
赵寒突然想起了什么:
“裴老,您在隋朝的朝廷里做过官?”
裴老没答话。
赵寒继续道:
“官居一品太子少师兼內史侍郎,辅翊东宫太子之诗文德学,兼为天子起居注录监修。
大隋帝师,裴劭,裴大人。”
老人手里长毫一停,徐徐抬头。
那对老迈的眼神突然锐利了起来,像把刀,要把少年的身体刺穿:
“你究竟是何人?”
赵寒笑道:“您甘冒大逆的罪名,也要使用前隋的年号,这说明,您对隋朝很是的尊敬,乃至于眷顾不舍。
您的说话举止里,又透着朝堂一等高官的风度。
所以,我才猜您曾经做过隋官。
至于您的名字和具体官职,我是听某人说的。
那就怪不得,曾大人说您的位子‘坚如盘石’了。
以令兄裴矩裴大人如今在大唐朝廷里的职位,那些屑小之辈想要诬告您,还不是碰一脸灰啊?
哦对了。
其实,适才我想说的是‘人心不古’,大人可别误会了。”
这老人正是裴劭。
他看着赵寒那笑嘻嘻的眉眼,突然,一丝精光,从他那双老迈的眼里放了出来。
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浮现在裴老的脑海里。
难道,这个少年竟然是……?
不。
这决不行能,决不行能。
“县志是么?”
裴劭的目光恢复如常,看了眼角落的那个隔间:
“等着。”
哦?县志有人在看?
赵寒脑子一转。
我就说,适才那些受害人的户册上,翻看的痕迹那么新,就像刚有人翻过一样。
原来这不是以前留下的,而是今天在自己之前,有人翻看过了。
赵寒望着小隔间里的,那个模糊的人影。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来到这里。什么书都不拿,偏偏拿这些受害人的户册来看。
这客人是谁?
他这是要“看”纪录,照旧要“改”纪录?
此时,隔间的门突然咧的开了。
烛火中,凌若一袭白衣,走了出来。
她捧着一本厚厚的老册,封面写着《天水郡县图志》几个遒劲大字:
“裴老,大作已然拜读,特来送还。”
裴劭站了起来。
他一改对着赵寒的严肃,向凌若稍稍弯腰,略带尊敬地把册子接了已往:
“多有不妥之处,有碍女人观瞻。”
“十八年来,”凌若也是有礼有节,“裴大人明察暗访、挥绝不辍,天水一地之风物人文、往来古今,尽收笔下。
小女子受教了。”
“不敢,”裴劭道,“都是些荒唐笔墨,聊以过活而已。”
两人相对叩首,互做一礼。
赵寒哑然一笑。
怎么又是她?
“凌女人好。”
他对凌若招着手:
“对又是我,你也是来查案的吧?那些户册,适才你都翻过了?”
凌若心情漠然。
“怎么,”赵寒道,“还记着上回观音庙里的事呢?”
凌若冷冷一眼看过来。
赵寒一笑,对裴劭道:
“裴老,原来这县志是您写的,那可太好了。
大业十四年,是十六年前。
而您在这上邽住了十八年,所以当年‘恶鬼’头一次出世的时候,您就在这城里,是亲身经历的人。
文传不如面授。
您看,能不能把当年这城里发生的事,都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他看了眼凌若。
那意思是,女人,也资助说一句?
凌若压根没看他,只朝裴劭轻一叩首道:
“此段往事对破案至关重要,还请裴老详叙。”
裴劭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半晌,他手徐徐一扬:
“二位请坐。”
赵寒和凌若划分坐了下来。
长案劈面,裴劭也徐徐坐下。
他看着那本老旧的县志,老迈的脸上,徐徐涌起了一种无尽的沧桑:
“那一年,世祖明天子在江都为逆贼宇文化及所弑,众逆纷纷称王号帝、相互攻伐。
天下崩乱,民不聊生。
也就在那一年,伪秦霸王薛举,阵前暴病而亡。
李唐逆军反败为胜,于浅水原一战,灭薛举之子薛仁杲麾下二十万众,一路披靡,直入陇右秦州境内。
上邽,这座伪秦的国都,被唐军重重围困,成了一座弥留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