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断章（1）

　　你我重逢之日

　　天河倒转，山海相覆，地上燃起祭火，诸神沾染生死

　　***

　　青池并不指望用一个水桶阻挡魔族。但这确实为她争取了时机。

　　因为她看到了魔族四周那一把残缺的大斧。正斜插在地面，似乎被巨力脱手震飞。上面险些已经感应不到灵咒的气息，与普通武器无异。

　　“神祝”虽然听起来很有派头，然而本质照旧祭司的降灵术。祭司的间接降灵与天神本尊的直接神言相比，往往能效会跌落三级。因此即便天神甲并非什么稀罕法宝，克制祭司“神祝”却绰绰有余。

　　“时间紧急，你捡这个破烂做什么！”

　　青眼的少女没有理会影子少年的敦促，翻看着大斧。大斧的刃口翻卷，似乎经历了一场鏖战，但战斗没能连续很久。

　　这样，至少痛苦也不会连续很久。

　　她原想带走大斧，然而以她的体能带上这个重武器并不现实。于是她迅速卸下了斧头，背走了木柄。

　　*

　　炽银甲从不重视这种灵息不显的小司祭，但是这次他心中有种怪异的预感。

　　这个懦弱的鼠辈，竟然没有受到他魔气的影响，而且对贪魔之败了如指掌。世人不知，魔族虽然狡猾残暴，但对于“真实”有一种特殊的直觉。

　　他突然不想放过这个耍他玩的家伙了。

　　山林间覆着青苔，地面湿滑。青池不敢走官道，在小径中疾步穿梭。她心中算着本部来援的速度，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了一样慢。

　　“小青，欠美意思……”

　　零的声音散在快速略过的风中。

　　“忘了提醒你……这个斗篷，只对没有对过话的人，才有降低存在感的功效……”

　　“对话”亦是一种关联，人魔之间尤甚。

　　不愧是零，永远在事后提醒要害信息。青池闻言，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险些逃不掉了。

　　银甲的第一道攻击落在她身旁的树上，被她突然的停顿闪过。

　　“呦，身手倒是比山上那些病秧子利索些。”

　　然而银甲的攻击力又凌驾专攻精神控制的贪魔许多。而且他完全无需考虑防御，只需要全力进攻。

　　青池见过人类对他无望的进攻，都市被这闪着银光的神甲所阻，无法近身。人们绝望地看着这辉煌辉煌光耀的宝甲，如他们不停供奉的圣物，现在反过来掩护一个弑杀为乐的魔物，让他刀枪不入，高枕无忧。甚至连魔族对他都无可奈何。

　　青池心头的恼怒冒了一个尖，随之另有点悔意。这一个瞬间的走神，让她的法式有了空档。银甲魔的袭击中了。

　　千钧一发之际，青池无处可躲，伸出扫帚反抗了片刻。扫帚便幸不辱命帮她躲过了致命伤，也随之碎裂，竹木的碎屑拂过她裸露的皮肤，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曾经也想过死亡，葛婆婆说那是一种玄色的大鸟，长着人头却没有明确的面目，低飞时带走临终者最后一丝气息。她又听到零细碎的铃声，和他的叹息。奇怪的是在这样紧张的瞬间，她的神经却松弛了，还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

　　靠近时，她闻到了银甲魔身上传来淡淡的焚香味。这味道是她在岚溪坟地火葬工手中的木片上闻到的、贵族的焚香木，厥后追踪至达慕兰城时断了踪迹。

　　“你去过达慕兰城？”带伤的女孩突然问道。

　　银甲魔似乎有些惊诧，这个惊诧让青池得以喘息，侧身翻腾避过了下一个致命的攻击。

　　这下她获得了肯定的答案。但是魔族为何会与那个诡秘的事件有关？这焚尸的真相愈发扑朔迷离。她直觉上嗅到了更大的疑团。

　　数击不中，已经让银甲魔有些急躁。这窜来窜去的虫子似乎知道不少秘辛，着实留不得了。但是她那双青蓝的眼睛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让他不敢直视。

　　青池的气力也在流逝。之前她凭着体型优势在树林里穿梭躲避，但是现在银甲魔已经砍倒了四周的树木，裸露出一片空地，令她难以借力潜藏。她从第一次这个魔头身上感受到了认真的杀意。

　　但杀意只会令她更清醒。

　　“零，另有什么措施么？”

　　“不要总在这种时候丢给我难题！我早就警告过你的！”零没好气地说。

　　听着他的声音青池反而镇定了下来，语调甚至有些难得的温情。“岂论什么时候，你总会有措施，不是么？”

　　所以她才会从地下世界走出来，越过一个又一个险境。她对他总抱有奇妙的信心，这信心不是因为他的自吹自擂，而是因为零，是最了解她的人。

　　“有措施也不代表我一定要帮你！”零对她的天然笃定体现不满。虽然这样说，照旧快速开始了行动。“这次你要全听我的。”

　　零稍稍从影子中显出，轻轻搭在青池的肩上，似乎一件真正的灰黑斗篷。但奇怪的是，以零的身高只能挂在她后背，不知他是如何站在他身后，还能自如地伸脱手臂。

　　他靠得很近，这和他做影子的感受差异。

　　“有点意思，一个修习的小司祭，背后竟然有附魔？”

　　“相相互互。”青池冷笑，“缩在天神甲背后的魔族，真是魔族的羞耻。”

　　青池立刻为自己的口舌之快支付了价钱，银甲魔的身影变化了，分作三道向她攻去。青池堪堪避过了两道，却被第三道击中了腿部。

　　“能在我手中活到现在，你已经值得夸奖。”魔族狂妄地看着她险些失去了行动力，手中捏出一道黑索，“我会请你慢慢品尝死亡的历程——”

　　“就是现在！”零在青池身后喊道，“准备扔祝枝！”

　　背后的少年伸臂环住她，似乎是一个没有温度的拥抱。

　　于是青池又看到他那只精妙绝伦的手，如云出岫一般，从袖中滑出，指间带着一点凉意，轻轻拂过她的双眼。

　　“零知·超感，叠加。”

　　少年从容而倦然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下意识地闭眼，但是再度睁开时，眼前的世界突然发生了变化。

　　世界的泛起似乎被另一种完全差异的指标笼罩，开始遵循着一套无限隐秘又无限明晰的规则。她似乎透过了别人的眼睛——她不敢确定那是不是零的，因为这个视角诡秘昏暗，时间前后交织，难以解读的琐碎细节如瀑布一般将她淹没，庞杂到令人窒息。但是她又十分肯定，这是世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甚至包罗了她所见的风息和灵息轨迹，昭示着更深刻的运转机理，只是她无法全部解读而已。

　　那一瞬间她看到玄色的厉鸟在上空盘旋，魔族似乎空间中的漩涡，已将平衡打破；魔族身上缠着无数漆黑的线迹，来自此前丧生的死者。每一道线迹似乎都是一次死亡的标志。

　　而她手中的祝枝，是一道烫人的火种。

　　伤口的血已经浸没了那干枯的树枝，令祝枝看上去有了异样的光泽，也让她暂时忘记了死。

　　她的血简直是红的，热的；她的眼，是天空一样的蓝色。

　　女孩以惊人的意志重新站了起来。

　　*

　　她没有躲避最后一击，而是抛出了从大胡子司祭的斧头上卸下的木柄。这木柄上也缠着魔族看不见的漆黑生死线。天神甲虽然能够阻挡进攻，却无法滋扰生死缘法的连结。

　　于是她循着那些死线，迎风举起祝枝，高喊，“天道如常！”

　　魔族魔力暴涨，伸出掏心的利爪。同一时刻，血滴从祝枝枝头滴落，如艳红花雨一般在他的头顶散开。

　　有一瞬间，银甲魔觉得很是可笑，神兵都伤害不了他分毫，况且一段脆弱的枝条和几滴鲜血呢？

　　轰——

　　白昼落雷。

　　青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雷火，似乎一道贯串天地的苍白箭矢，在血滴触到魔族头顶时轰然炸裂。天雷劈开了魔族的身体，也如撕开纸壳一样轻易轰开了那层银甲。

　　银甲魔没能多说一个字，全身燃起了熊熊天火。他太依赖神甲，却忘了神言的规则和魔族略有差异。

　　上级神言对下级神言，同样也是不行逾越的。

　　更让青池目瞪口呆的是，随着天雷泛起在面前的黑袍青年。

　　不，这肯定不是一位“青年”，甚至不是祭庙常见的神明。那是凌驾于整片山林的意志体，甫一显现，险些让四周的时空发生坍缩。在“超感”的视域里，她能看到周围的物质都迅速在向他聚拢，为他重组成了一架新的躯体。

　　森然的黑袍在山风中飘扬，似乎连接着浩荡的白骨地狱；同时也宁静冷冽，像是冬季穿过松林的风雪，掩住种种生灵的残骸。

　　浩荡神威之下，青池再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腥甜。

　　人类的身体，真是脆弱啊。青池不知为何这样想。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神降，可他究竟是谁？青池并不记得通用降神神谱中有这一位的标志。

　　似乎在回覆她的疑问一般，她“看到”青年身旁隐约泛起了一个名字。

　　“……少微？”

　　她下意识地轻喊作声。

　　那青年神祇听到了。于是那奇妙的气氛突然中断，连带零施加的视角也一同消散。

　　魔族的实体很快在神祇的视线中燃尽，化作一蓬飞灰。黑袍青年转身，终于将目标锁定了她。

　　青池苦笑，一切竟如此谬妄，能解决麻烦的，往往是更大的麻烦。她虽然不知“少微”是谁，但从他背后的漆黑长剑来看，这绝对是比银甲魔更危险的人物。

　　然而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身上的伤口，连带左肩的旧伤一起刺痛起来。

　　不外这位凶煞长相倒不凶，甚至相当周正，比她见过的所有神像更像一尊神像。但是气息过于冷峻，似乎一座得不到回应的深潭。高高孤悬的眉骨连着似乎永不松动的眉头直削而下。没有血色的面容，衬着漆黑凌厉的眼眸，深黑与苍白，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没有巨型的身躯，没有五彩的光线，也没有天女开路香花铺道。虽然他也不需要这些装饰来陪衬他的神威。

　　“少微……是谁？”她捏着祝枝，又随口问了句。

　　他转过身看着她，那双眼令她想起极西落日崖投下的永夜阴影。

　　那巨大的山影尽管每天都有差异，却已在世界的绝地孤守了千万年。生灵繁衍生灭，来了又去。它却不能移动分毫，日复一日地注视着骄阳从天顶向深渊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