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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退休工

第四章、殇谳

江湖退休工 英俊的秋天 4582 2019-07-27 13:12:37

  谳教。

  谳字,判也。

  先祁尚未南逃之前,最后一任天子悦宗宁肃,生前笃信此教,以致其时民不聊生,北越卫家才趁势崛起。其后中原南北坚持至今,谳教在北方绝迹,却在南方继续横行,直到十四年前,武林中一些好汉奋起抗击,谳教才算销声匿迹于江湖。

  宋飞鹞刚刚,提到谳教。

  他不明白宋飞鹞为什么会提及谳教,为免刺激她,他也不敢问。

  谁知,宋飞鹞自己说开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谳教虽亡,但各据点仍在江湖悄悄行动。一年前,我有一个学生遭他们信众辣手,一年后……”

  她点上灯,手中亮出一枚铁牌,交给他。

  “帮你门派搬尸的老丈,捡到这样一件工具。”

  十四年前谳教被灭时,柳怀音还只是个小屁孩,所以关于谳教的传说他简陋是从书上看来。这枚铁牌,正与书中所绘的图案相同。

  “是谳教的铁煞令?”他认出。

  “是。”宋飞鹞道。

  他险些弹起身:“可是,我们与谳教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

  “江湖争斗,有频频是真有冤有仇的,”她不屑道,“人心啊,为的是利益,你们门派有他们想要的工具,他们就来了。”

  “……”他重又跌回去。

  “其实前晚,我本计划循村民所指偏向追击凶手……”

  柳怀音忙不迭插嘴:“追到了吗?!”

  “跑丢啦!”她道,“走到一半天晚了,本想找个地方休息,然后遇上你……”

  她撇撇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脑袋当西瓜砍的。”

  柳怀音反映过来,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虚:“我……我没这么想……”

  “是吗?”她坐到他床沿,“可是我还知道你是玉辰山庄的老幺,自小是被楚庄主收养的……不外三年前楚庄主及其夫人先后病世,他的儿子继任庄主之位——就是你师兄,楚江临。”

  “天呢!这些我都没和你说过!”他惊叹道。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脸:“所以你信我能读人心?”

  “难道不是吗?”他呆呆地问,已完全因先入为主的想法而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小伙子!很单纯啊!”她突然身子后仰,重重拍拍他肩膀,“这种江湖小道上四周转一圈问问就全知道啦,包罗我们的行踪——你以为那些刺客是凭什么找到这里,哪儿还需要专门读什么心啊!”

  柳怀音躺着的,所伤的肋骨就在肩膀四周,被她一拍疼得说不出话。

  “呃……但是……”

  她立刻道出他心中疑惑:“……因为你梦中大叫:‘大姐不要切我头!’”

  “哦,原来如此……”

  他被绕晕了,一时半会没觉得她说得有问题。

  宋飞鹞已转移了话头:“玉辰山下的村民允许将你师兄安葬,这几日在我家放心养伤。不要多想。”

  他不禁意间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我……知道了!”

  她便退开去,不太乐意多攀谈的样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住在宋飞鹞的家里。他没在刘医生的药庐,宋飞鹞的理由为:刘医生恐受江湖之事牵连。这样说也不是没有原理。

  十五天,合计来了五波人,一一被她堵了回去。期间刘弦安有来上门复诊,见着院里的尸体差点拔腿走了,又被她拦下来。于是他即便皱着眉头,照旧给柳怀音看了病。肋骨旁的线一拆,就体现柳怀音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个被开过一刀的所在只留下一个小口,以后会成为一道疤,这辈子都嵌在他的左胸上。

  马上就要到清明了。许多人提前扫墓,山上一股香烛气。

  他拄着拐站在凤凰山的墓地里,面对一座新砌起的坟。坟就造在师父师娘的坟旁,想那去年清明,同样的绵绵细雨,全庄上下前来扫墓,现在年一人前来,冷冷清清。那些前些日还说说笑笑的师兄们,现在都陪着师父师娘呢。

  世事无常。

  “是我……我太没用,如果我脚头再快些、再快些……及早赶回通知师兄们,或许……”

  他抽抽噎噎地说着,竟就当着外人的面哭了。

  宋飞鹞靠在不远,静静等他哭完。

  “刘医生果真神医,”他用力揩了下脸,“果真半个月就治好了我的伤……”

  她道:“他嘱咐,你得修养半个月,不能舟车劳顿。”便转身欲离开。

  “……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谳教报仇!”他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于是他注意到,阴天里,松树下,这个黑衣的女子肩膀耸动,恰似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铁了心要向他们报仇?”她似乎在确认什么。

  “你拿了盒子的……”他指向她怀里的工具,力图证明。

  “但这盒子未必对我有用,”她道,照旧没转头来,“换言之,我支持你报仇,可我从没允许过帮你。”

  她往前狂奔几步,似乎真的不计划再管他了。柳怀音心里一急,慌张皇张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两,即便行动未便,也赶忙拄拐追上。

  “大姐!”他几近恳求,将那银两塞进她手里。

  她只得却步,虽然,她明白其中意味。

  那少年还忙着给她解释:“这是我今早从钱庄提的,我仅有的私房钱!一共二百两!另外一百两交付给了山下村民。只因这几日他们为我家操办丧事,多有操劳……你手里一百两,其中五十两,给刘医生作诊金!另有五十两——算我雇你!”

  宋飞鹞晃了晃手里的银锭:“小伙子,我可是越人,你连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把钱给我,我携款私逃事小,就不怕我害你?”

  “越人又如何,南祁多的是越人,北方连年逃过来那么多人,也不见有谁管了!”他急急道,“我初出江湖,武功低微,只认识你一个!你武功高强,又肯救下我,我就当你是个好人!”他就差跪下了,奈何夹了竹板的伤脚并不能下跪。他绞尽脑汁,又想了个理由:“而且,你也在找谳教,我们目标一致,顺路也能做个伴,这银子大不了算我雇你当保镖……”说着他又不宁愿宁可地撇过头去:“或者,就算你不愿帮我也便而已,只是那盒子,希望你妥帖保管,不要让与他人,若可以的话……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以免南祁又多惹上一场风浪,黎民遭殃……”

  她一愣,这样的说辞,确实难能可贵。

  “大姐?”他还等着她的回复。一双眸子盯着她,眼仁眼白清晰明白。

  “说得挺好听,啊,其实是因为现在孤身一人在这江湖中活不下去了是吧?”她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小心思。

  “呃……”

  “想抱大腿,请直言。我是介意拖个累赘的,但看在你很有诚意的份上,就勉为其难……”但她将那银两收下,“不外!我找了一年都没找到谳教的总坛,这锭银子,烫手啊!”

  “大姐你允许了!”

  她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小伙子,横竖不急于一时,先去办我的事。”

  “哦!”

  她沉下脸:“往东去五里,那里有个渔村,叫王家村……”

  ……

  王家村后有片野林子,其实就是个乱坟堆。

  宋飞鹞要办的事,也是扫墓。清明嘛。

  柳怀音有些惊讶,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扫墓,一路行来只见一个个土包包,连个墓碑都看不到,更别提有人会来祭拜了。

  “这个坟地里,埋的都是早夭的孩子,”她为他释疑,“早夭的孩子不入祖坟,不能装棺材,不行留碑铭,不得被祭拜,就随便埋在这里。”

  他以前不怎么出庄,第一次听说外面另有这种规则,忍不住为这样的民俗犯嘀咕。

  宋飞鹞最后找到一棵树,树上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王招娣。

  “我此番回来苏州,就是为了这,”她将路上买的一篮青团子摆上,“清明啊,遇上了。”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作为一个外人,按民俗本是连祭拜都不行以的。她唯有放几个青团子聊表心意,横竖王招娣的怙恃弟弟今年是计划忘记她,不会来看她的。她对着坟枯站,一动也不动。

  柳怀音想到她为了王招娣找了谳教总坛一整年,联想到自己与师兄们的往昔时光,不禁也随着悲情流露。

  “这个女人生前,一定与你情感甚笃……”他感伤道。

  “是吗?”宋飞鹞的缄默沉静被打破了,她道,“其实,她在世时,也难得与我说上几句。”

  “啊?”

  “或许……我只是对一些事,无法忍耐而已。”

  那只仅露出的左眼眯起,满是厌恶的样子,视线更换,她看向远处——原来荒坟旁的小路,几个王家村的村民经过。

  “那个疯婆子又来了……”

  “快走快走,当心她打你……”

  他们这样说道。

  但宋飞鹞似乎并不在意,只掸了掸身上的灰,便拽过柳怀音。

  “走吧!”她道。

  他们沿着那小路走去,又遇上几个村民,一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每每他以为她会动粗——就跟之前搪塞那些江湖人那样,“咻”地来个一箭——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她的情绪波涛不惊,又似乎……她宁愿被那些村民当成一个疯子。

  他终于忍不住问:“大姐,我以为你会用内力震他们一下?”

  “何须呢?”宋飞鹞无甚所谓道,“他们不是恶人,对我的态度欠佳只因他们对我不了解,我没有须要对他们还以恶言。”

  柳怀音马上语塞:能出说出这番话的人,又似乎是极正常的了。

  他看像那几个村民,他们走已往好远了,还时不时转头来偷看、而且指指点点。柳怀音作为名门身世,懂礼貌、识概略,对乡野村夫背后说人坏话的行径很是不齿,不由就为宋飞鹞鸣不平。

  “大姐,那至少,你不辩解一句吗?”

  “辩解了有用么?”宋飞鹞脚步不停,“况且我也不在乎。”

  他提议道:“其实,只要你平时说话好声气一些,或许别人也不会觉得你不正常了。你明明清醒得很呢,不是吗?”

  宋飞鹞的斜视着他,冷冷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一小我私家与众差异是有毛病呢?”

  “呃……因为……”

  “一小我私家有没有毛病,正不正常,尺度是谁来定的?”

  “圣人吧。”

  “圣人说我有毛病?”

  “没有吧,圣人又没见过你。”

  “所以我没毛病。”

  “嗯??”他又被她绕晕了。

  “小伙子,你们所有人都活得太过理所虽然,把流于外貌的事物看作是这世间的真实,”她正色道,“正如所有人以为,日月星围绕大地而转,这世间是一片海,唯有一片名为中原的陆地,位于海中央。”

  这便说得大了,柳怀音更听不懂了。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问。从小到大,那些圣贤书和师兄们讲述的传说,都讲了那么一回事啊!

  “呵。”而她,对他的反映只此一声轻笑。

  小路上,又有人来了。

  这一回没有谩骂与挖苦,行来的三两小我私家都锁着眉,领头一男人哭得正伤心。

  阴风送来一团尸臭,柳怀音屏住气,与那支队伍错身而过时,清清楚楚看到男人们抬了一扇破门板,门板上一张草席卷了什么工具,要往林子里去……

  他记得她说的,小孩子早夭,就会埋到那林子里。

  柳怀音立刻收回目光,不忍看了。

  “渔村近水,每年都有三四个孩子遭难,没有措施。”宋飞鹞与他道,“运气好的还能捞上来,运气欠好的沉在湖里喂了鱼虾蟹,死无全尸……”

  柳怀音立刻想起每年师傅都差师兄买回许多几何大闸蟹,全庄上下一起吃,就这村子四周产的,他吃得最多,每顿能吃三四个呢!

  谁知道哪只螃蟹吃没吃过尸体。

  “呕……”他要吐了,也有些生气,“孩子们的怙恃不看着孩子么?”

  “怙恃要营生的,一小我私家哪里来那么多精力左右兼顾……”

  他们说着,走出了林子。林子出口正对后村口,可窥见村口四周一派繁忙景象,然而那景象并不是男女劳作,而是一群人围在湖边,气氛压抑不祥。

  “捞到了!捞到了!”湖中有人大叫,接着一艘渔舟靠岸,两个男人从舟上抬下来了什么,远远看去,又是一张草席一裹……

  “啊!”柳怀音明白了什么,凑已往看时,那张裹了工具的草席已被人抬走了。听得身旁两人闲谈:“……作孽啊!家里一共四个孩子,现在还剩一人没捞着……”另一人道:“可怜呀,天降横祸,一定是一个救一个,就全栽进去了……”

  忽地人群中有人大叫:“差池!这不是飞来横祸!不是!”

  柳怀音随众人向他望去,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灰白的须发蓬乱,一张脸因悲愤而憋得通红。

  “我家孩子听话,平日不近水边的,尤其是最近清明!他们昨日明明跟我说是相约要去城里赶集,怎么会进了湖里呢?!这……这一定是有人谋害!”他跺着脚,说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中有人劝道:“三阿爹,你照旧先回去吧,哀极伤身……”

  柳怀音从周遭窃窃私语中听说这老先生就是四个孩子的爷爷。

  肩上又被一拍,宋飞鹞冷着脸提醒道:“小子,走了。”

  “啊?哦……”他不情不愿地被她拽着,刚要离开,先前那个老头紧走几步扑通就跪她面前。

  柳怀音吓了一跳,更让他惊奇地是,那老头随后高呼:“仙姑!”

  “仙姑?!”他转向宋飞鹞,后者露出头具的半张脸照旧毫无心情。

  老头跪在地上,擦着眼睛恳求道:“去年仙姑用神通查明王老四家闺女死因,今朝求仙姑查明我家孩子死因!”

  这态度,与刚刚遇见的村民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云泥之分!更让柳怀音惊讶的是,对方说她有神通?

  什么神通?

  他等着宋飞鹞解释什么,寻凡人遇到这事一般都市回一句“自己没神通帮不了”云云……

  “没空,”她道,“滚。”

  而那露出头具的嘴角,蓦地咧出了一个恶劣到极致的狰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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