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洪水还未完全退去，病疫却开始蔓延，整个绵城人心惶遽，暴乱和流民已经无法控制。时任绵城知府向朝廷奏表急求支援，大臣们却说这是人祸引起的天灾，劝皇上顺应天命，封锁绵城，任其自生自灭。最后只有陈大人站了出来，立下军令状，从皇上手里领了粮食和草药，带着人马连夜奔去了绵城，救下了绵城几十万的性命...”
“我与老师经过绵城时，听当地黎民提起此事，其中艰险比起听说更难以想象。当年陈大人不外与我一般的年纪，已能济世救民，造福苍生浮屠，我却还在为一个小小的春闱努力，实在是内疚汗颜。”说到这，一贯自信的杭瑞景也不由心生挫败。
“哥哥何须妄自肤浅，那陈大人虽然惊才绝艳，哥哥却也不差，未来肯定也能做出一番劳苦功高。”这些事杭云初也是头一次听说，虽心中十分震动，但更不忍看自家哥哥神伤，慰藉道。
“哥哥有自知之明，劳苦功高且不说了，能做好分内之事，为民分忧，便不枉读这一场圣贤书。”杭瑞景说着，微露苦笑，“我对陈大人仰慕崇敬，但又何德何能让他注意到我，恐怕也只有等春闱后，榜上有名，得了一官半职后才有希望了。”
见他是真心想结识陈庭归，杭云月朔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半晌才不甚确定隧道：“那陈大人虽位极人臣，想来也有喜好憎恶，哥哥或许可以探询一下，投其所好？”
“不行，”杭瑞景立刻摇头否决，“先不说陈大人一贯清心寡欲，无甚特此外喜好。即是有，我也不行这般行事。否则岂不有投合奉承，趋炎附势之嫌，只怕更会令人生恶。”
杭云初闻言也没了主意，瞥见劈面一直缄默沉静的杭云素，突然想起什么，眼前微微一亮：“之前在国公府，素素不是帮过陈大人的忙？他若还记得这事，应当会多注意些哥哥吧。素素，你说呢？”
杭云素脸色微白，强撑着笑了笑：“我自然也希望是这样。只是一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且已往一阵子了，二来国公府也代为谢过。只怕陈大人朱紫事多，纷歧定会放在心上。”
“说的也是。”杭瑞景心中刚升起的一丝热切也凉了下来，掩下失望，咧咧嘴道，“横竖也不急在这一时，以后再寻时机吧。”
他虽依然笑着，眉间却遮不住一丝黯然。
杭云素看在眼里心疼又愧疚，却更不敢让他生出任何期待。
陈庭归对她们杭家并没有什么好感，杭瑞景虽称得上是青年才俊，却也难引起他的注意，更遑论回应他的赤诚敬仰之心。与其等他碰了一头钉子再失落惆怅，倒不如一开始就取消他的念头。
陈庭归这小我私家，杭家一定要敬而远之。
念及此，她决定再劝一劝杭瑞景。
“素素觉得，这件事哥哥不如随缘。”她轻声道，“听说这位陈大人为人孤高清傲，私下并欠好相处。或许真的认识了，哥哥反而会失望，倒不如远远仰慕，还能存些念想。”
这说法着实新鲜，杭瑞景就算心情降低，也忍不住笑起来：“素素的话也有些原理。但试想若陈大人性子随和，以他如今的身份权势，岂不引得那些攀附之人整日骚扰，无一刻清净？依照哥哥看来，所谓陈大人难以相处怕是他故意为之，好让人知难而退而已。”
杭云素微微结舌，看着杭瑞景，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来她照旧低估了陈庭归在杭瑞景心中的职位。只怕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
暂时歇下这份心思，她们兄妹又坐了一会，才各自回了院子。
回到静阁，杭云素心里依旧乱糟糟的，索性坐到书案边准备抄些静心经。研好磨，拿起笔，她却忍不住想起杭瑞景的那句话，一时间思绪纷涌。
她刚认识陈庭归的时候，不知道他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也没见过他杀伐坚决心狠手辣的一面。
那时的她，只当他是位落了难的书生，美意帮了他一把，也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而他也不像如今这般难以捉摸，唇角总是带着抹悦目的弧度，甚至会与她说些极有趣的玩笑。
她从没见过这般博学的人。天文地理，民生商业，无论她问什么，他都信手拈来，怕她听不懂，总会再深入浅出地解释一番。
有时她起了顽心，故意问些奇怪的工具为难他，他那墨色眸子便带着笑意看着她，直到她自己忍不住吐吐舌头先认错。
他伤好离开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说他有大才，日后定会在整个永宁朝大放色泽。而他，只笑着说了句后会有期。
从相遇到划分，他们都没有问过相互的名字。
直到厥后，他们真的在齐阳知府的百花宴上碰见了，噩梦却就此开始。
今后，他再也不是那个坐在槐树下，一身白衣，儒雅如玉的男子了。
笔尖的墨滴落在纯白的宣纸上，瞬间洇湿了一片。在旁伺候的红珠作声提醒，她才止住思绪，换了张纸，专心抄起了经。
夜里，她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挣扎着惊坐而起，满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
睡在榻脚的红珠听到消息连忙爬起来，点了灯，用温水沾了帕子替她擦脸。
“小姐，又做噩梦了？”看着杭云素苍白的小脸，她眉头紧皱，“照旧那个梦吗？”
杭云素点颔首，神情虚弱模糊。
刚来燕京的时候，她险些每天都做同样的噩梦，到后面才好一些，只有要去千重寺的日子才会这样。今天却又发作了。
梦里杭家血流成河，她跪在陈庭归面前求他高抬贵手，他却冷笑着踢开她，一声令下，父亲就身首异处。血溅在她脸上，冰凉砭骨......
胸口一阵绞痛，她无力地揪着衣领，大口地喘息，红珠连忙轻抚她的背，连声慰藉。
“小姐，大令郎不会有事的。他允许过你，不会伤害咱们杭家的...”
今天她也在亭子里伺候，知道杭云素在担忧什么。可惜她没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各处在她耳边低声抚慰。
不知过了多久，杭云素才逐渐平静下来，由她扶着躺下。
红珠坐在床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被子，直到杭云素再次入睡才停下。
躺回被子里，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不停浮现那日的情景。
一间肮脏可怕的地牢，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家小姐鬓发散乱地缩在墙角，衣裳半褪，露出泰半雪白的身子。面色苍白，眼神涣散，一动不动像是没了生机。
那天原来是很开心的日子，她们本计划上完香偷偷跑去后山采些杜鹃花再回府，可半路上杭云素却丢了。等她找到她时，一切已经天翻地覆。
她已经想不起其时是怎么回的杭家，只记得路上她一直流泪，杭云素哑着嗓子叫她不许哭，再哭的话，整个杭家都市有灭顶之灾。她听话，不哭，抱着杭云素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她一直不敢问在地牢里发生了什么，只希望她家小姐能平安渡过这难关，今后以后离那人远远的，只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
她的小姐是极好的人，一定会时来运转，哪怕要她拿命去换，她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