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车十八人

　　回去的路上，洛一鸣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吴思远坐在高高的天台上的身影。

　　她有个奇怪的念头。

　　坐在上面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秒，就一秒，在那一秒里，吴思远想过就这样一跃而下，就这样，放弃这个对他并不友善的世界。

　　又或者，在那声啼哭响起之前，在起身走向驾驶座准备制止那场荒唐的争执之前，在冷眼旁观的那整整十分钟里，周洋在想着什么——

　　野蛮可耻，暴力有罪，可冷漠和懦弱又何尝无辜。

　　他终于受够了这个世界的貌寝嘴脸，终于不再挣扎也不再理想，他甚至恶意地设想着，就这样让这节车厢载着野蛮、暴力、冷漠和懦弱，这些荒唐至极的人性，笔直地开往地狱也未尝不是件痛快的事情……那十分钟里，他是否这样想过。

　　直到那一声嘹亮的啼哭让他瞬间惊醒。

　　那是属于新生儿的惊啼，稚嫩脆亮，像是生命的呐喊，振聋发聩。

　　洛一鸣看到他一次次从座位上站起，一次次朝着驾驶位走去，脚步踉跄。

　　一次又一次，无尽的循环。

　　可是每一次，他都止步于同一个距离，再前进一步也不能。

　　他在那个距离定格住，眼睁睁看着世界在眼前倾覆，一次又一次。

　　车子撞击护栏冲下大桥的一瞬间，一车十八人，除了恐惧之外，眼睛里似乎另有其他的一些情绪，一闪而过。

　　透过另一双眼，她看不真切。

　　真切的，只有天翻地覆的世界。另有那清脆的哭声，过于清晰，清晰得让人心痛。

　　所有人都在体贴他们是怎么死的，似乎没有人在意他们曾经怎样活过。

　　幸亏，留下来的人，坚强又可爱。

　　吴思远，这个孩子会永远记得，那小我私家曾怎样努力地活过。

　　吴思远最后轻轻问的那句：“他们为什么都要这么快离开呢。”

　　洛一鸣没有回覆。

　　他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是这个世界不够好吗？是自己……不够好吗。

　　问题的答案只有吴思远自己才气找到，她给不了。

　　可她或许能够预见这个男孩将会找到怎样的回覆。

　　 B613号小行星，另有比这更烂漫的离别吗。

　　这个世界很好，因为有他这样好的孩子。

　　***

　　在洛一鸣看到的属于周洋的影象里，在那个由辜负与被辜负、霸凌和欺骗、虚伪和痴念勾勒出的昏暗世界里，有个亮堂堂的角落，那里住着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仰着头看他，歪着脑袋对他说：“喜欢为什么不能说出口，喜欢是件坏事吗。那我有一件很坏的事要对你做。”

　　她听到周洋带着温软笑意的声音：“小远，你慢一点长大好欠好。那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坏事了。”

　　到头来，他最放不下的，是这个孩子。

　　周洋应该知道，洛一鸣能够满足他的愿望。可他并没有来找自己。

　　和游灵对视的那一刻，洛一鸣会在对方眼里看到他这一生的庞杂缩影。

　　而游灵，会被叫醒灵识深处的执念，而他险些立即就知道，这个叫醒自己的人，就是能够玉成自己的人。

　　洛一鸣以为，周洋或许会想要再来看吴思远一眼。

　　可他没有。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真的很叫人放心吧。

　　在适才他们等开锁的二十分钟里，吴思远敦促她早点回家统共十次——是的，她留意数着了。

　　临走时候还交接自己抵家了给他打电话，语气老成。

　　想起来自己手机丢了，又报上一串家里的座机号码。

　　何止叫人放心，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爱为人费心。

　　洛一鸣这么想着，哑然失笑。

　　脚下踩到一粒小石子，她微微崴了一下。

　　洛一鸣低头，抬脚将石子一点一点踢到路边的树底下。

　　抬头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便利店门口。

　　***

　　她偏头往里看，霍衍没在，收银台前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哥哥。

　　洛一鸣推门进去，草草逛了一圈，拿了两提酸奶和两只鱼罐头。

　　见她抱着工具在货架里漫步张望，收银小哥跟过来：“这位同学，请问需要什么？”

　　洛一鸣：“你们这儿有电话手表吗。”

　　小哥微笑道：“欠美意思，没有呢。”

　　“好吧。”洛一鸣于是抱着工具去收银台结账。

　　她发现这个小哥的手很悦目，手指纤长白皙，十分秀丽。

　　小哥把工具装袋，看了她两眼，笑着说：“这么晚还逛街呀。”

　　洛一鸣看一眼劈面墙上的挂钟，九点一刻，回道：“也还好，不太晚。”

　　说着付了钱，提上工具往外走，就听见小哥这时候说：“早点回家哦小妹妹。”

　　洛一鸣的脚步停住，转头定定看着他。

　　小哥被看得一愣，“怎，怎么了……”

　　洛一鸣耸耸肩：“没怎么，就是觉得似乎全世界都在催我早点回家。这句话我今晚听了十频频了，从种种人嘴里。”

　　小哥失笑，“是吗。我们老板交接的，说看见小学生晚上过来逛的话让催着点回家。最近人市井挺嚣张的，小朋友你照旧小心一点。”

　　洛一鸣感受心跳突然加速了。

　　她开始消化这句话：他们老板＝霍衍，小学生＝自己，让小哥催自己回家＝体贴自己。

　　是的，就是如此，她觉得自己阅读理解必须满分。

　　洛一鸣静了几秒，对小哥说：“好的，我这就回家。”

　　她脚步轻快地推门离开了。

　　***

　　喜欢是件坏事吗。

　　虽然不是。

　　她其实想过，像周洋这样有想法的孩子，要么成佛，要么成魔，终归是要走向极端的。两条路之间不外一线之隔，甚至后者要更水到渠成一些。

　　幸亏，人不是一下子就绝望的。脚下或许是深渊万丈，但只要有一双手抓紧自己，就不至于赴汤蹈火。

　　幸亏，有人牢牢抓住了他。

　　第一个抓紧他的是许明宇。而就在周洋想着将那双手握得更紧一些的时候，许明宇松了手。

　　第二个抓紧他的是吴思远。在小远看来，周洋是自己可以依赖的温柔年老哥。可于周洋而言，他在拉这个孩子一把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拉自己一把：不被这个世界所善待的话，也没有关系，他们大可以善待相互。

　　许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被抓紧的那小我私家，却不知道自己也正被人当成救命稻草。

　　其时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却不知也有人正在被我们放弃。

　　这样的羁绊，洛一鸣看过那样多，以为自己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喜欢虽然不是坏事。

　　因为种种原因这两个字无法说出口。坏不在喜欢，坏在让我们畏首畏尾言不由衷的那“种种原因”。

　　将一颗真心剖白了却寂寂无回音。坏也不在喜欢，坏在那份汲汲营营于回应的执念。

　　她也许奢求，但并不敢奢求一声回应。

　　她妄想了这么久，却从未妄想过一个结果。

　　或者说，于她而言，没有回应，没有结果，就很好。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刚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