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既然不再追究谢直出言不逊,那么事情就重新回到了司法法式上。
“可有状纸?”
“没有。”
“请县衙文吏代写,照旧你自己写?”
“自己写。”
“现场写来。”
“是。”
谢直允许一声,上前几步,来到张主事面前的书案旁,抄起毛笔,不由得一阵叹息。
他前世上学的时候,被家里人逼着练习书法,练着练着,自己也觉得书法其中妙趣横生,就一直坚持了下来,真没想到,前世多年练就的书法,到了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场。
提起笔,那种熟悉的感受,让人迷醉,谢直刚要下笔,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谢家信房中的那副石淙山摩崖石刻,心中便有了盘算。
刷刷点点,不外片刻,一副状纸已然写就。
张主事在边上眼都看直了。
谢直停笔,看了看这幅状纸,很是满意,就等着吹干墨迹,把它送到王昌龄的手上。
却不想,就在此时,久久没有消息的小竹,突然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谢直的大腿。
“还请三少爷救命啊!
小竹不想死啊!
小竹不敢回杨家啊,小竹回去,大令郎恼羞成怒之下,肯定责打小竹,说不定就地就能打死小竹!
还请三少爷开恩,救我一救!”
谢直愣了,这么夸张么?
叮
《唐律疏议?斗讼律》——诸主杀部曲……其(部曲、奴婢)有衍犯,决罚致死及过失杀者,各无论。
啥意思?
奴婢有错,主人有权力动用私刑处罚,处罚的水平呢?最好别弄死,要是没注意弄死了,“勿论”——就这么着吧,别提了。
简朴来说,奴婢有错,主人打死了他也是活该。
那小竹有错吗?肯定有啊,别忘了她是私逃!
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杨家打死她了,更别说谢直还诬陷她和杨龟寿同谋窃盗呢。
你说小竹哪敢随着杨龟寿回家啊,那不是找死呢吗?
谢直看着小竹哭得梨花带雨,也有颔首疼,他一开始的谋划,基础没琢磨着能乐成告到同谋窃盗的水平。
凭据他的想法,杨龟寿肯定不认可同谋。
然后他就可以问了,那小竹为什么会泛起在废宅之中?
杨龟寿说小竹私逃。
然后谢直就可以问小竹为什么私逃。
那小竹为什么私逃啊?谢直虽然知道了,小竹第一次晤面就说了,“撞破了主人家的丑事”,具体什么丑事,谢直现在还不知道,不外能吓得小竹私逃,想必事情不会小。
谢直明面上是上告小竹和杨龟寿同谋窃盗,实际上,基础目的就是要把杨龟寿的丑事公之于众!
同谋窃盗才是什么处罚,笞五十,小棍子抽五十下,能怎么着?养俩月伤就好了。
哪如把他的丑事宣扬出去,让整个杨家抬不起头来?
诛心可比小棍子好玩多了。
但是谁能承想杨龟寿那么草包,虽然没有明面上认可同谋窃盗,竟然话里话外也没否认,让王昌龄爽性立案了,这让谢直的谋划就出了偏差。
再加上他基础不知道“三审”这个制度,更是让事情演变到了这种水平。
这么看来,也许不是人家杨龟寿草包,而是他要遮掩他做下的丑事,宁可认下同谋窃盗的罪名,也不能让小竹在县衙之中把事情宣扬出去。
横竖不管他是不是草包,谢直肯定是不敢让小竹随着他回家的。
但是,怎么说才好呢?
谢直一阵犹疑,却也想不出好措施,只得把目光投向了张主事,这些司法法式上的事儿,还得找专业人士。
结果张主事的嘴闭得严实极了,开玩笑呢?他现在哪敢张嘴?适才解释三审是向谢家卖好,现在这事儿他要是敢接着说话,回来怎么向刘县令、怎么向杨家交接?
谢直一见,也是无奈。
就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王昌龄倒是说话了。
“谢直状告杨龟寿一案,这小小婢女乃是重要的证人,考虑到她的身份,不宜再去杨家。
凭据三审制度,原告也好,证人也好,只要不能保证周全,可以求助县衙掩护。
也罢,就让她暂留县衙之中,等到结案之后再做处置。”
小竹一听,连连致谢。
谢直闻言,也是大喜,这老王,够意思!就冲你这个,咱俩的帐,两清了!
正巧手中的状纸墨迹已干,谢直便恭顺重敬地将状纸送到王昌龄的手上。
王昌龄手拿状纸,初时并不在意,拿眼一扫。
“咦?”
仔细一看。
“嗯!”
抬眼看看谢直,又低头看看状纸。
闭上双眼摇头晃脑一番,最后睁眼长出一口气。
“难得!”
再看谢直,眼神中绝不掩饰带着欣赏。
“想不到谢三郎不光熟读律疏,这一手书法,也是登堂入室!
王某观你这字体,隐约中颇得我朝前辈各人褚公的神韵,却又自成一派,实在是难得。”
谢直外貌谦逊,嘴里说着“不敢不敢”、“抬爱抬爱”,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前世练习书法,最爱宋徽宗赵喆的瘦金体,这幅状纸,正是谢直灵机一动,用瘦金体写就。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书法瘦金体说是宋徽宗所创,但是也不是凭空缔造,追本溯源,祖本就是谢直手上的石淙山摩崖石刻!
现在把瘦金体拿出来,果真直接就把王昌龄给震了!
瘦金体这种书法字体,小我私家气势派头极其奇特,号称“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第一次现世,自然让王昌龄爱不释手,口中还在不停叨念:
“好字!好字!
独具匠心,自成一体!
想不到你谢三郎小小年纪,书法已然有了这样的造诣!
分属难得!
我大唐书法,必有你一席之地!
好!
真好!
由此看来,我王昌龄日后名扬天下,或真因你汜水谢直之故!”
旁边的杨龟寿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你堂堂县尉,拿着一份状纸,这么路子夸赞,真的好吗?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王昌龄正陶醉在书法之美中,被轻咳打断,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转眼一看,却是杨龟寿,他突然又不想说话了。
并不是他刻意放纵,而是王昌龄突然想到,这杨龟寿也一定会名扬千古!
为啥?
就是因为手中的这一幅状纸!
想想看,王羲之写了个帖子换大鹅,都被后世书法喜好者背了个滚瓜烂熟,今日瘦金体初次现世,这幅状纸,一定会成为大唐名帖广为流传!
一个书法喜好者和另外一个,将会发生这样的对话——
“瘦金体的字帖临了吗?”
“虽然临了,《汜水谢直状告汜水杨龟寿与婢女小竹同谋窃盗牛氏宝刀贴》,我都快背下来了……”
“你怎么还背全名啊,现在都叫《谢公状告杨龟寿贴》,或者叫《杨龟寿同谋窃盗贴》……”
那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啊!
蒙在鼓中的杨龟寿一见王昌龄没有冲他生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谢直在边上看了,忍不住嘿嘿直笑!
小子,原想把你的丑事宣布于公开场合之下,谁想到出了偏差。
不外咱谢三郎言而有信,说是要毁你名声就是要毁你名声!
你以为遮掩了你的丑事就行了?
做梦去吧!我得把你钉到历史的羞耻柱上!
你的名声,必将追随这幅“瘦金体第一帖”名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