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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笙烟如织

长安橘络

笙笙烟如织 浅非橘 4931 2023-04-10 21:56:48

  ——柑橘族的民间传说

  雾气笼罩长安,一场难得的朝雨,将路上的灰尘重重地压到了地上。几匹马的喘息声急促而粗笨,马车里运送着用纸包起来的柑橘,留在泥土上重重的车辙。

  朝雨如同根根透明的细针,穿过泛着橘色光线的云彩,一根一根地砸在男人的蓑衣上,让他那黝黑粗拙的皮肤生出了一块一块的红晕。在长安街道边那一座又一座的奢华府邸外,清晨的光是模糊的,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如同一个又一个红袖舞女悬袖于梁上,翩然起舞。

  在男人模糊的想象中,红袖舞女那柔美的身段悄然离去,满座衣服镶嵌着珠玉的来宾纷纷举起酒杯,向男人敬酒。

  马儿的一声嘶鸣逼他从想象中醒来,那朦胧却又让人感应欢愉的烟雾散去,他懊恼地执起马鞭,打得马儿咿呀乱叫。

  此时,道旁的一扇小门突然被推开了,从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毛茸茸的短发压在灰色的尼姑帽下,鼻头红红的,两只黢黑的眼睛正瞧着那运送柑橘的男人,几滴水晶似的泪珠粘在她茂密的睫毛上。

  他又注意到她的头发,居然是乱七八糟的短发,刚刚只有一个手指那么长,如同是被虫蛀了的老树。小女子确是悦目的,她的悦目使她那奇怪的头发看上去都没有那么突兀,可男人不能再看她了,因为她那一身不容亵渎的衣服。

  忽而,一双大手恰似鬼针草一般抓住她的衣服,她的后脚被迫一缩,就像是一个轻盈的木偶,快速地退回到那扇门去,消失在了男人的视野中。

  可那女人的泪珠,通红的双眼并没有消失在男人的心里,他粗鲁地勒住了马儿的缰绳,一个跨步从马背上越了下来,头上那顶破旧的,险些都要散落开来的斗笠如同被弹弓打下的鸟儿一般落到了地上,飞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然后挣扎着打了最后的几个旋。

  他伏在那扇橡树门前,眼睛发出灼热的光,似乎要把这扇单薄的门射穿,他的拳头密密地打在铁环旁,惹得铁环噼啪作响。

  “开门,给我开门,你们把适才那个女子怎么了?”他的声音如同一只凶猛的野兽。

  那扇橡树门锁得紧紧的,里面没有丝毫消息,倒是劈面的人家开了大门,一个魁梧家仆指着男人的鼻子痛骂着:“斗胆狂徒,一大清早便在此无礼地敲寺院的后门,也不怕冲撞了佛祖。”

  男人的拳头似乎被泡到滚水里煮熟了,从里到外都软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了,眼皮似乎都要垂到地上,如同行尸走肉般上了马,继续赶路了。

  2

  此次的柑橘运送地十分乐成,男人交货后,在北市徐徐地走着,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忽而断开了,他突然变得头昏脑胀,无力再行走了。

  他才十九岁,脸上却已有了皱纹,眼角的细纹如同是在他的血肉生长的时候,将数不清的凌乱的丝线放了上去,让血肉略过了丝线,只长在丝线的周围。在那细纹上,漫布着他的泪水。

  偌大的长安城,他是个真正的丧家之犬。可是谁曾想一年前,他是长安城中极富盛名的令郎哥,唤作玉仍。

  相貌一流,学富五车,白衣翩翩,举樽邀月,来宾满座,珠玉琳琅……这些常见的字眼陪同着他一个又一个的日夜,走到哪里,都是无数人的追捧与尊敬,他十指不染阳春水,那尊贵的手指,只是每日翻着一本又一本的书。

  直到有一天,他的阿爷贪污被人揭发,朝廷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诏令,母亲气急身亡,阿爷几个做官的哥哥被流放,只有他还未曾做官,只是被贬为庶民,独自被留在长安城。昔日的亲朋挚友都换了一副嘴脸,他只能自谋生活,用劳动来换取金钱,一趟一趟地将柑橘运到集市上。

  紧挨着乱葬岗的茅草屋,死人那腐朽的气味就像是长在那一根根茅草上,就连用饭用的碗,也沾满了那一种他未曾闻过的恶心气味,他在每个夜晚,裹在芦花做的被子里哭泣,胸口抽搐着,就像马上要被掀开了。

  3

  又是寻常的一天,玉仍赶着马车,身子在有纪律的颠簸中徐徐极重了起来,却听见砰地一声,一个工具貌似从墙上掉了下来。

  玉仍被这一声惊到了,赶忙转眼看去,只见在昏暗的光线上,地上伏着个什么工具,徐徐地抽搐着。

  他把她的半个身子扶了起来,看到她那张沾满污泥的脸,却是闪过了一丝惊喜,是她,是那天早上他碰到的小尼姑。

  小尼姑微微睁开双眼,柔嫩的嘴唇艰难地吐着字:“求求你,带我走,现在就走。”她那双如同树枝一般干瘦的手如同长出了倒刺,紧紧抓在玉仍的胳膊上。

  玉仍没有多想,一把把小尼姑打横抱在了怀里,将她放在车子里。

  在那成群的柑橘的一旁,她酿成了一个巨大的柑橘。

  他将马车掉头,转向了他那间茅草屋。

  小尼姑好转得很快,可她不说话,两只眼睛如同棋子般静谧,似乎只剩下了一具皮囊。

  两人除了简朴的外交,并无其他,玉仍不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只问她吃饱了没有,有没有什么想让他买回来的。

  时间酿成了温和的水,流淌在茅草屋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有一天,玉仍运完柑橘回来,只见小尼姑头上披着一个绣着一对鸳鸯的珊瑚色头巾,正坐在茅草屋外面,借着清晨那明亮又不耀眼的光线,正为他缝着衣服。

  而她缝着的衣服,却是他那件不知被他打湿了几多汗水,胸口处露了一个洞的破旧上衣。

  玉仍的脸腾得红了起来,两只手局促无措地交织到一起,说道:“不用这么麻烦的,衣服破了就破了。”

  她笑了,贝齿轻露,如同细细地柳叶被湿润的风吹起,使玉仍看呆了,纵使曾经的令郎玉仍见过几多美人,都比不上这一瞬间,在简陋的茅草屋旁,婉转笑着的女子。

  “其实,我叫姜婉娈。”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玉仍一字一顿地答道,她的名字如同她的人一样。

  “你读过书?怎么……怎么会?你说过叫玉仍,难不成,你就是以前的那个令郎玉仍?”她的脸上闪过惊愕,眼里却增加了些许光线。

  追念起那天,玉仍只记得那天他似乎沉溺入了一个梦中,梦中鸟雀衔着缤纷琳琅的玉枝,为他搭成了一个奢美的巢。他的茅草屋不再是茅草屋了,酿成了一个家,他不再是这个长安城的丧家之犬。

  4

  厥后小尼姑告诉他,她本是姜府正妻唯一的女儿,只是父亲新娶的妾诬母亲谋害祖母,而母亲的母家没落,因此被父亲休妻,赶出府去,她被送进了尼姑庵,为祖母念经祈福。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恶毒的女人记恨之前婉娈母亲对她的打压,竟买通了从小在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在寺院里多番谋害,想要致她于死地,她不敢吃工具,每天都在想尽措施逃出去。

  还好,她碰到了玉仍。

  两只石头是酷寒的,可如若摩擦起来,便可发生火苗,光与热会带来无尽的温暖。

  婉娈的头发和她在院中种下的花卉一齐长长了,在她弯下腰在溪水旁洗着衣服的时候,她的头发洒满了瘦小的肩膀上,在这艰辛的生活中,只剩那绝美的头发却还像以前一样生长着。

  玉仍站在她身后,眼前灿红的霞如同变为了墨,娇艳地涂抹在每座山峰的空隙中,他似乎可以看到花和青草散发出的香气,把他紧紧围住。

  他手中紧紧握着他计划给婉娈看的工具——用柑橘皮做成的海棠花簪,他买不起此外,只能用这种工具来讨她的一个笑。

  “婉娈。”玉仍轻轻叫道,带着落霞残留的暖意。

  她徐徐转过头来,从水中刚刚抽出的手掠过鬓边细乱的,在落霞的照耀下散发着光的发丝:“你怎么来这里了?”

  玉仍心紧了一下,脚步徐徐挪到她跟前,半蹲了下来,将那只海棠花簪放到了她的耳上。

  “等我有钱了,便将这只花簪换成金的,换成银的,给你戴上。”他的眼神炙热而真诚。

  婉娈笑着用冰凉的手指触了一下他的鼻尖,说道:“你可要说话算话啊,我想,我们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你要是忘了,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很喜欢说“我们”这个词,却不知道,就是这个词,一声一声说进了玉仍的心里,把他的心牢牢地绑在了她的身上。

  5

  白昼徐徐变短了,最令穷人们恐惧的冬日悄然到来,婉娈惧冷,就算玉仍家中有些取暖的工具,她仍瑟缩成一团,脸上苍白的如同屋外的雪,似乎微微吹来一股风就能把她吹得乱七八糟。

  玉仍以前并不是个体贴的人,在娇生惯养下,他甚至并不孝顺,现在却冒着风雪砍来一捆又一捆的柴火,两只脚全是冻疮,紫红色的脚没有一丝知觉,他脱下上身的衣服,用自己残存的体温为她温那冰块似的脚。可婉娈又提倡烧来,甚至昏厥了已往,气息微弱。

  屋外,曾经骄傲不行一世,不信神佛的少年跪在雪地上,乞求上苍能让婉娈活下来。

  数九寒天终于已往了,婉娈终究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她的脸色终于回复正常。

  春来了,茅草屋中,少年与少女结为伉俪,约定就算是天长地久都不会离开。

  一天又一天已往了,爱的激情慢慢转化为令人上瘾的依赖,他们不再那么频繁地说着肉麻的情话,而是相互交流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曾经的故事或者是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他们越来越了解相互,两小我私家快要酿成了一小我私家。

  婉娈说,她小的时候听到牛郎织女的故事,便十分羡慕,该是怎样的恋爱,才气使男女生死相依,被送到寺庙以后,她一直理想着自己会飞就好了,飞到一个能与她相爱的男子身边,她早早就知道,寺庙不是她该在的地方。

  6

  五年事后,玉仍靠着攒下来的收入,在集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可以在集市上叫卖柑橘,卖完剩下的便拿回家给自己的妻子婉娈。

  婉娈总是在干完农活后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剥着一个又一个的柑橘,剩下的柑橘皮在她灵巧的双手中酿成一只又一只的海棠花。

  一日,玉仍正在集市上叫卖,他的声音是整个集市上最嘹亮的,可他却突然收住了嘴,整张脸都皱缩起来。

  “玉仍,你真的在这里?”一个穿着华美的男子走上前来,言语中透露着丰满的喜悦。

  玉仍紧张地吞咽口水,刚想拒绝认可自己的身份,却被那个男子握住了双手。

  “天哪,真的是你,恐怕消息还没传到你这里来,你阿爷昨日刚被平反了,现在正往长安来呢,皇上还给你赐了官职,要将许家的大女儿许配给你呢,那可是长安第一美人啊,快和我走吧!”此人正是之前玉仍的挚友,只不外玉仍落魄以后便不再与他来往。

  听到这个消息后,玉仍感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似乎这一刻他便不是自己了,酿成了一个虚幻的人,整小我私家都漂浮在空中,他跪坐在地上,眼中流着泪,高声地哭喊着,若不是双手被挚友搀扶着,他早就全身瘫软,倒在地上了。

  豪美轻盈的轿子落到了身旁,玉仍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去,重新回味坐轿子的感受。

  玉仍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他想到了婉娈,茅草屋中,他的妻婉娈,在多年的劳动下早已苍老不堪,头上银丝已有许多,一眼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的女子,况且,婉娈在从墙上摔下来的时候落下旧疾,再加上冬日的严寒,早已没有了生育能力,就算把她带走,他该怎么告诉别人那是他相依为命这么久的妻呢?

  “玉仍?你怎么不上来?”挚友问道。

  玉仍嘴角抽搐着笑了笑,说道:“来了。”

  他的心鼎力大举抽动了一下,可他看上去气定神闲,脚一抬,便踏进了轿子。

  7

  令郎玉仍又成了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外直至大婚那天,他都惴惴不安,每晚入梦都是婉娈过来找他的场景,在这些梦中,婉娈有时是年轻的模样,有时是戴着尼姑帽的样子,甚至还大着肚子来找他。

  他不敢再睡,只是呆坐在几案前。

  许家女儿成了他的妻,凤冠霞披,八抬大轿,长安城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美丽的新娘。

  他好奇为什么婉娈不来找她,是不是她基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日子久了,他也想过把婉娈接过来,可是时间越久他就越不敢回去见她,也就越犹豫。慢慢的,他居然不再惦念这事了,许家女儿为他生了嫡宗子,白胖可人,玉仍设宴数十天,喜悦不已。

  宴会的最后一天,许家女儿戴上了一只海棠金簪迎接来宾,玉仍站在她身旁,双眼空洞,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起身站了起来,疯了似地向门外跑去。

  他就是该这么跑的,跑得鞋子都快掉了,发冠都快散落了,这么多年了,那个运送柑橘的车夫玉仍早就刻进他的骨子里了,哪里那么轻易就变回令郎玉仍。

  他跑啊跑,跑到曾经的那个茅草屋,两条腿快要断了,他在路上想象着婉娈的样子,他说什么都要把她接回来,让她不用再冬日受严寒,也让她戴上悦目的簪子。

  茅草屋早就破败不堪,结满了蜘蛛网,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宅兆上插着一只木头做的海棠簪子,悦目的紧。

  8

  长安的令郎玉仍刚过完五十大寿,带着儿子和女儿们去洛阳游玩,顺便去有名的寺院上香。

  寺院内绿植各处,泉水叮咚,玉仍顿感愉悦,四处走着,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盘坐在蒲团上,安然地诵经。

  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日暮时分,蒲团上的尼姑终于起身进屋,却未曾看他,他追了已往,却被她身旁的小尼姑们拦住了。

  他一直候在外面,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的工具,他不愿离开,就这样站了一夜,谁也劝不走。

  清晨的露水很重,他感受自己头重脚轻,快撑不下去了,却照旧直挺挺地站在那,连坐都不愿。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尼姑走了出来,对他说道:“我师父让我告诉你几句话。”

  “你说吧。”玉仍回覆道,他两眼泛红。

  “司马迁曾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金玉富贵,滔天权势,是柑橘的肉;郎情妾意,天长地久,不外是那橘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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