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漫天金光,红土泛白。
黄北抬起险些埋在土里的头,搓揉酸痛的腰。此男子身高七尺,躯体结实,脸上有两道深深的伤痕,汗水浸湿的沾土白色布衣紧贴着结实丰满的肌肉,看上去是个勇猛之士,但他此时畏畏缩缩,不敢把头抬高——
啪!
一声巨响在耳旁炸裂,随后是惨叫,和无穷尽的蝉鸣。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监工用力向一旁停下的监犯抽了一鞭,那人的血和监工的汗在干枯的夏风中交织在一起,还没等落地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你杵在那干什么?”监工察觉到偷懒的黄北,脚踩红土,步步迫近。
黄北连忙冒充擦汗,随后立马把手插进滚烫的土里。地下的土软绵绵的,像一壶半开的热水,不用说,过了今晚,他的手又要变得通红、肿胀而且疼痛。
一只穿着藤鞋的脚立在黄北眼前,脚缝掺着泥沙,散发出的恶臭被热浪推进黄北的鼻孔,黄北不满地皱起鼻子。
“别偷懒,知道吗?”监工在他头顶恶狠狠地警告,好不行一世。
“知道,知道。”他连连颔首。
“给我小心点!”
黄北感受脊背蓦地变烫,鞭子照旧绝不留情地甩了下来。
“我可跟你们讲清楚!”监工扯着嗓子,撕裂的声音灌进耳朵,众人见此,起身听监工讲话,借此休息片刻,“后天就是最后一日,咱们这江淮大牢才出几多灿茧?啊?”鞭子划破空气,发出烈响,“才二十三两!你们还在这磨磨蹭蹭,等后天管营来了,没拿出三十两,你们全要完蛋!明白?”
“明白!”众人赶忙回应。
“还不快找!”
一个个被剪得光秃秃的脑袋谄媚地低了下去。
太阳升起又落下,最后一抹夕阳被云朵遮盖后,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几多了?”监工找到一个收集灿茧的人。
“回大人,今天有五两。”
监工欢喜,这量比以往多出太多。他见天色已晚,再把这些家伙放在外头恐出乱子,便叫人把他们全拷上,通通押回大牢。
监犯们吃完简陋到可称之为残羹剩饭的伙食后,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牢房。
牢房建在长长的廊道两侧,廊道分主和次,整个牢狱像生长在地下的树根,蜿蜒盘旋,错综庞大。每个牢房关押五人,总有挥之不去的臭味。不外即即是如此狭小的空间,监犯们照旧能苦中作乐,廊道大门一关,喧闹便开始回响。
这种嘈杂连续不了多久——没人敢在深夜说话,否则期待他的将是第二天的皮开肉绽。
黄北所在的牢房在廊门边,只凑到三人,其中一人还和差拨要好,时常不在牢中。
黄北窝在墙脚的席子上,和劈面牢房的人面劈面。
“黄北,喏,我从餐房偷得的。”一个和黄北差不多年纪的壮年碰了碰他,黄北识趣地把角落留给壮年,替他盖住劈面的视线。壮年曾是个颇有名气的医师,厥后因杀妻而被关进牢狱——这只是官府的说辞。实际上他只是被同行陷害,但又无人肯脱手相助,只能同黄北呆在这几平的牢中,听天由命。
黄北向后伸手,一个软绵绵的包子便落在他手心,“我先吃。”身后的壮年说道。
“嗯。”黄北不动声色。
壮年吃完后还得在黄北身后呆上一段时间,否则劈面那群家伙会起疑心。
“黄北,换。”
“好。”黄北刚准备起身,廊道的大门被推开了,整个牢房马上死寂。黄北也连忙停下行动,慢慢地坐回席子,把馒头塞进席子和墙的缝里。
现在只剩差拨的脚步声了,那声音稳重无比,透露着无比的满意。它逐渐靠近黄北他们。黄北清楚,他们牢房要增加一名同伴了。
“把门打开。”差拨命令一旁的手下。
“是。”
牢门打开,一个头发乱蓬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里,黄北连忙搀扶他坐在席上。
“明日把他头发给剪了,”差拨告诉手下,他看了眼牢门前的牌号,“你们俩,黄北和苏留风,好好跟他说说我们江淮大牢的规则,明日他要是违反了一项,拿你们是问,明白吗?”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
“走。”差拨确认牢门锁好后便离开廊道。
“这位兄弟,你叫什么?”黄北问道。
“刘宗朴,宗族的宗,朴素的朴。”他声音很直冲,黄北仔细视察这人的面孔,年纪很轻,或许也就二十出头,稚气未脱。
“我是黄北,北方的北,他叫——”
“苏留风,留、风。”苏留风在泥地上写出他的名字。
“犯什么事了?”黄北明知故问。
“杀人,把一个七品官员给杀了。”他声音恼怒,另有些自得。
“杀人……”黄北喃喃自语,“我和他也一样,杀人。所有关在这里的人,都是杀过人的。”这句话一下就让刘宗朴泄了气。
“说说原因呗。”苏留风白了眼黄北,坐到席子上。
“哎,先别说这些,”黄北问刘宗朴,“饿吗?”
刘宗朴颔首。
黄北拿出那个馒头,拍进他掌心:“躲在那角落,慢慢吃,时机难得,平常吃得比这差多了。”
“哎!黄北。”苏留风有些惊讶。
“没事,我不饿。”
刘宗朴看着手心那脏兮兮的馒头,狠下心吞进了嘴中——他实在太饿了,逃亡近两天,粒米未进,肚皮早就和胃扭成一团,此时有个馒头,即便有些脏,也顾不得那么多。
“你且吃,边听我讲,”黄北挡在外头,“估摸明天你就要同我们一起找灿茧。”
“灿茧?”
“噢,你不知道,这事儿只有我们才气知道,”黄北失落地说,“死刑犯才气知道。”
死刑。刘宗朴心头一颤,他虽知自己命运如此,但听此二字从他们口中吐出,难免有悔意涌上心头。
“那是什么?”他问道。
“一种叫金火菪的虫生的茧,那虫只在夏日才产这种茧,而且只在热土里。”黄北把手伸出给刘宗朴看,“看到了吗?我们这周都在土里翻它,手成这样了。”
刘宗朴咽下口水,看着红褐的疤痕生在黄北手上,他有些畏惧。
“不外明天是最后一天,管营后天一早便要来验收。”
“他们要这个干什么?”
“谁知道。”苏留风插嘴,“这事也就上周开始。幸亏有这事,否则我们已经身首异处了。”他的手划过脖子。
“好死不如赖活。”黄北增补道。
但早晚都要死。刘宗朴这样想,没说出口。
“这里有些规则,不能去廊道尽头——横竖你也没时机到那儿;不能在深夜说话;不能在餐厅待过半炷香;不能碰任何大牢内的工具,除了我们自己的牢房;绝对听从监工的命令;走路不能磨磨蹭蹭……另有,千万别犯事,别人会告诉差拨,到事情时,他可以休息,苦的是你。”黄北换口气,“总之,你一直随着我们,不东摸西摸就没任何问题。”
“我知道了,谢谢二位。”刘宗朴咀嚼完最后一点带泥的馒头,向二人抱拳。
“早点休息,你要习惯在吵喧华闹里睡着。那是你的位置。”黄北指了指一处的席子。
“好。”
“有事就问。”苏留风增补后便倒头睡去。
今晚并不寻常,廊门又一次打开,黄北透过小窗看向外头的星和月,现在还没到深夜,大伙闲谈应当不违反规则。
“有医生吗?!”一个巡视大吼。
“你们自己没有吗?”监犯见只是个临时工,便绝不留情地奚落。
“有医生吗?”他不理睬监犯,继续发问。
“苏留风!”黄北推推墙边熟睡的男人。这是一个出去的时机,他这样觉得。因此千万不能让牢房后头的人抢先,“巡视!巡视!这有医生!”他拦住巡视。
刘宗朴倒也机敏,赶忙把迷糊的苏留风从席上拉起,扶着他走到牢门边。
“你是吧?叫什么?”巡视问苏留风。
“苏留风。”黄北帮他回覆,“他是游州有名的医生,他什么都能解决。”
“就你了,出来。”
苏留风这才清醒过来,老实地随着巡视走出廊道。
“怎么回事啊,老黄?”隔邻的人好奇地问。
“我哪晓得。”黄北回应,“等他回来便知。”
一个时辰,监犯们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睡觉,他们都在等苏留风。
等着等着,廊门打开又关上,苏留风回来了。
“老苏,”劈面飘来轻柔的声音,“什么好事啊?”
苏留风坐在牢房里,停顿了许久:“有个女监犯生了,大牢的医生已回家,就叫我去了。”
“长得如何?”四周的人急冲冲地问,“下面呢?”
“满身是血,哪顾得那么多?”
“苏兄,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
“我真不清楚。”
四周的人啧啧怪罪后,四散入梦去了。
“一身臭味。”黄北扇扇手。
“生小孩嘛,先不说这个,”苏留风小声对黄北和刘宗朴说,“这事很怪,那女的入牢两年了。”
“怎么会这样?”黄北惊讶。
“不知道,胎儿也挺正常,是个女娃。”
“那,女人呢?”
“顺产,没大碍。”
“管营也在那儿?”
“何止管营,连狱长都在。”
“他如何说?”
“‘生死大牢人,死是大牢鬼’,要把那女娃留在这。”
“留在这?!”刘宗朴突然暴怒。
“刘兄,小点声,突然怎么了?”
“我前几日刚刚杀死个逼良妇从娼的无赖!”
“别往那想。”黄北低声慰藉,“有事明日再议。”
就这样,尚欢历二十八年七月十九日,那个在未来成为剑逍的女侠,在江淮大牢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