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阖家

　　姐姐说，男人总是失去过才会珍惜，这话对也差池，因为这句话永远不会在玉家的男人身上泛起。

　　祖父祖母虽然一辈子吵喧华闹，总是把对方气到打嗝吃不下饭，可祖母要是破个油皮儿，祖父立刻就紧张到不行。有一回祖母头晕，祖父纵马跑到济世堂请白医生，差点把白医生颠得一把老骨头散了架，祖父坐在床边拉着祖母的手哭了半个时辰，而祖母不外是有些中暑而已。

　　二叔二婶是两情相悦。那是开文九年戊戌叛乱，其时正值中秋宫宴，二叔还只是金隅卫一名小将，救驾之后发现叛军挟持了两名贵女逃走，二叔舍身相救额头被砍了一刀。见他血流满面其中一个贵女就地就晕了，另一个却完全不惧还掏帕子给二叔擦血，厥后这贵女就成了我二婶。

　　桃嬷嬷极其夸张地说，二叔其时脸就红了。

　　五哥特别不懂事地问桃嬷嬷，满脸是血怎么看出来脸红的？还问桃嬷嬷又不在，怎么知道他爹脸红的？

　　我真心觉得，五哥再这么不懂事下去，可能就不是桃嬷嬷最心爱的孩子了。

　　至于我爹娘，则是在东郊马场遇上的。

　　那时候的我爹，照旧个整日纵马驰骋的傻大个儿，自诩为金隅第一骑士，谁知道却在东郊马场被一个不认识的瘦弱少年给打败了。为着这事儿我爹消沉了好一阵，最后决定高昂图强研习兵法，立个军功给那少年瞧瞧。不到三年，他就在定北抗击东郦立了功得了封赏，进宫谢恩的时候却发现，那少年不是少年，是个女的；她是个女的也就而已，照旧衡王家的永乐郡主，虽说衡王是太宗天子的养子，不外是赵氏旁支的儿子，但也是陛下名义上的叔叔啊！

　　桃嬷嬷说，我爹其时就傻眼了，回来又消沉了好几天。

　　五哥看了看我，等着我向他一样不懂事地发问桃嬷嬷怎么知道的，可惜我究竟重活一次，这种蠢问题我是不会问的。

　　见我一脸痴迷地抱着桃嬷嬷的大腿想继续听故事，五哥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直说我蠢，这种骗小孩儿的话也信。

　　我清楚地看见桃嬷嬷那张老脸红了，只不外那红转瞬即逝，然后就夺了五哥手里的果子糖塞进了我的嘴里。

　　听说姐姐受伤四哥回来了一趟，检查了一遍姐姐的伤，亲自给姐姐配了药膏，只不外住了两日就又走了，临走前又留了不少果子糖。

　　五哥看着我满嘴的果子糖有些委屈，可他也看出桃嬷嬷生了气，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桃嬷嬷这才接着讲，说我爹在祖父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说今生非我娘不娶，可是玉家区区一个侯府怎么能攀得上衡王家的掌上明珠？祖父因此还打了我爹一顿，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太后知道了，竟然笑呵呵地给爹娘赐了婚。

　　这下祖父也有点懵，本以为外祖父会不乐意，没想到外祖父还挺兴奋的，一壶酒下肚就开始搂着祖父的脖子称兄道弟，说我娘能嫁进玉家做媳妇儿是她上辈子积福，以后她要是惹了祸，让祖父千万不要去衡王府找他评理。

　　我想起那日姐姐说，要不是我娘掌家掌的稀里糊涂，也不会让刘椿和容卉混进来的话，觉得外祖父约莫知道我娘是什么性子，定北侯府又有不能纳妾的规则，所以才这么兴奋吧。

　　虽然我娘这个做医生人的实在没个掌家的样子，生下我之后索性跑到定北去了，但她和我爹的情感数十年如一日从未变太过毫。前世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惨死，尸首找到的时候两人的手十指交扣紧紧握在一起，我爹身上的盔甲都被砍烂了，还死死地将我娘护在怀里。

　　开文二十六年春，因定北将军府下人匿名举报，我爹这个定北军主帅与哲汗、东郦私下来往过密，另有信件为证。陛下谕旨让我爹回金隅配合三司协查，结果在回程途中，在镇安府鹿鸣谷遭遇流匪，爹、娘、年老和他们近身的亲信竟无一生还。

　　第二年定北军副将揭发，祖父指使我爹黑暗勾通哲汗，意欲拥代王为太子，祖父与二叔下了狱，代王也被关进了宗正寺。虽然事后被查出是诬陷，又因姐姐进宫，祖父和二叔被放了出来，可代王却被关在王府中思过，无诏不得出。

　　两年后东郦入侵东境，原本被解除军职失业在家的滕王父子再度披甲上阵，却落得个全军淹没身首异处。第二年代王于府中自尽，不久后仪妃也孤零零死在宫中。

　　姐姐说，仪妃死前与她见过一面，申饬她务必小心桓王，否则她自己的今天就是姐姐的明天。

　　可姐姐那时候只以为一切都是陈贵妃宁静王筹谋的，还叹息仪妃恨错了人，现在才知道仪妃是最明白的那个。

　　已经是腊月了，距离这一切的发生不到五年。究竟是定北那边将军府的哪个下人首告，那些书信从何而来，必须尽快找出来。另有厥后站出来“揭发”的副将也应该早些除去才行。

　　祖父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子，祖母被二婶扶着，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我被二哥抱着，三哥站在一旁拢了拢我的斗篷，玉似滢仍旧是那副怯怯地神情站在姐姐侧后，除了当值的二叔和不在家的四哥外，此时全家都在侯府大门口朝街口痴痴地望着。

　　今日是爹娘和年老回家的日子。

　　太后今年六十岁整寿，越来越喜欢看子孙满堂阖家欢愉的喜事儿，陛下为哄太后兴奋，特旨准三品以上戍边的武将和立过三等功的兵士们回家过年，一直到十五。

　　自从八年前父亲接过祖父的帅印兵符赶赴北境后，回家过除夕即是没有的事，是以旨意一下家中都很兴奋。这是前世我们玉家过的最团圆的一个年，自那日之后便再也没有了。

　　不外这一世有姐姐有我，这样好的日子还会有许多。

　　管家林叔拢着袖子站在门口，不停地转头望向园内，瞧他那样子似乎还在担忧嘉乐堂的事儿。这些日子他紧赶慢赶熬白了好几根胡子，终于把嘉乐堂收拾出个大面儿，刚刚他还哑着嗓子说，再熬几日就能把列祖列宗的牌位做出来了，好歹正月月朔能敬个香。

　　等到月朔我也要好好给先人们磕个头，一是为我前世差点把祠堂毁了跟他们致歉，而是希望他们在天之灵保佑我定北侯府全家安康。

　　也不知道我们在外头站了多久，天上开始飘起了雪，才见到二哥身边的景忠红着张脸跑了回来，边跑便喊：“回来了！大老爷和医生人另有大少爷回来了！”

　　照旧那匹通体乌黑到发亮的骏马，也照旧那件姐姐为他亲手做的黑貂裘斗篷，父亲端坐在马上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则一匹枣红马，红色的斗篷迎风飞翔起来，一如从前那般耀眼似火。两人对视一眼，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前世今生，已十年未见。

　　我从二哥的怀里跳下来，扯着姐姐迎着爹娘飞驰。

　　“爹爹！娘亲！”我边跑便喊着，姐姐攥着我的手也有些发抖，带着哭腔哑着嗓子道：“小小，慢点跑，当心脚下！”

　　爹娘见我俩的样子笑了起来，瞧着娘的样子似乎另有些自得，随后她跳下马扔了缰绳朝我们展开怀抱，我加速脚步跑向娘亲，就快要扑进娘的怀里时，却被人从身后凌空抱起。

　　“死丫头，只顾想爹娘，不想我？白疼你了！”

　　我怔怔地看着那张秀中带着英气的脸，摸了摸他的鼻梁，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年老，你怎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