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诸位。黄册存在的意义，是让天下户口清晰明了，以此为凭，国家可以正确的收取到种种钱粮，可以合理的抽调农夫接受徭役。如此，国家运作便能连续，国祚才气永存。”
这是老生常谈的大原理，曹化淳等人只是轻轻的颔首。
深吸一口气，陆凤仪继续道：“这么一来，谁最不喜欢黄册的，就很是清晰了。即是那些想要逃避钱粮和徭役的刁民，那些想要在其中上下其手的胥吏和贪官！嗯~~为了便于各人理解，老夫以吴医生来举个例子吧。”
看来这老头子对自己带着锦衣卫上门惊吓了他几多另有点不满啊。吴有性苦笑一下，抬手向陆凤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们假设吴医生在太孙这里得了赏银，回了老家买了二百亩上好的水田。但是吴医生不是举人，无法免税不说，还要去应徭役。而且因为吴医生手里的好田太多，说不得还要当粮长……这粮长可欠好当啊。要是其辖区里缴纳钱粮不足额，粮长可是要自己全部扛起差额的。吴医生可是愁坏了，但又不敢为了这么点小事去求太孙，那该怎么办呢？”
“这个嘛……”回覆这个问题的是徐光启：“虽然是去行贿甲首和里长。”
“咦？看来徐大人也是这里面的妙手，不如请徐大人接着讲？”
“不敢不敢，在下小时候是深受其害，但一直不清楚里面具体是怎样操作的。所以还请老先生指点。”
“嗯。那老夫接着讲。吴医生去行贿了甲首和里长，说我名下的土地实在太多了，要肩负的钱粮也很重，你们能不能帮我想想措施。这拿了别人银钱的里长就大笔一挥，把吴医生名下的五十亩田，划分纪录在了五十户贫困少地人家的头上。这种操作，叫做活洒，或者飞洒。嗯？小令郎举手可是有问题？”
“老先生。”李纯忠怯生生的问道：“别人的田到了我的头上，岂不是收益他拿，钱粮我交？那五十户贫户就允许？”
“哈哈哈，怎么会不允许呢？那五十户都是贫户嘛！基础念不起书，也不识字，怎么看的懂里长那里文书的变化？至于来年收税的时候，这五十户肯定能感受到比去年多收了一些。但一方面我朝每年的田赋其实并不多，一亩田赋的增加这五十户可以蒙受。另一方面是，我朝很喜欢种种临时加派，黎民们也习以为常。到时候若是这五十户有疑问，里长完全可以说，朝廷又加派了嘛。”
“可恶！居然为了自己的私利，蹂躏糟踏黎民不说，还拿朝廷去背负恶名。”
“诶，这位小将军不要生气，老夫才刚刚开了个头呢。”按住刘招孙后，陆凤仪风轻云淡的讲了下去：“这吴医生不是有两百亩地么？这才转移了五十亩的肩负出去怎么行？老子给了你里长五两银子呢，你得继续给我想措施减免钱粮。于是，里长又想了一个措施：已往十年里，本里有四家人全家死绝了。然后里长就把剩下一百五十亩里的四十亩转移到这四家绝户的名下。这个，这四家人都死绝了，名下的地自然成了荒地。那就不用交税了。这种要领，叫做死寄。”
看着已经陷入寂静的众人，陆凤仪虽然心情极重，但为了让朱由栋真正的搞清楚下层的状况，照旧说了下去：“我朝里甲制划定，每里一百一十户为正户，正户之外，那些老弱孤寡，划分挂靠在每一里。这个叫畸零带管。这种人家，因为劳力缺乏，太祖说过是不用缴税的。然后里长就让吴医生指使其小儿子，带了十亩田地，挂靠在本里的一个只剩下一个老头的户头上。这种要领，叫做花分子户。
于是，整整一百亩地，吴医生都不用缴纳钱粮了。再然后，如果吴医生还想把剩下的一百亩土地免税，那就不是里长能够办得下来的了。于是，在里长的介绍下，他见到了本县户房的主事。拿出二十两银子行贿后，这位主事终于允许脱手资助。
说到这里老夫我要先跟诸位说明一下，我朝允许土地买卖，如果是两人私下买卖，签的契约叫‘白契’。‘白契’官府是不认的。只有把这个契约交给县衙，盖章之后才会生效。生效的叫做‘红契’。
这位主事告诉吴医生，你不是刚从刘将军那里买了十亩地么？你们先签白契，不要来办手续。这样衙门里面没有纪录，黄册和鱼鳞图册也不会改。如此，这十亩地的收益是你的，但钱粮照旧刘将军交。这种手段，叫做‘全不外割’。”
“岂有此理！我是傻的么？我都惨到要卖地了，还要替他缴纳钱粮？”
“哎，刘将军你适才自己都说已经惨到卖地了，看来家里已经是不行了。而这位吴医生可是有两百亩水田啊，家里钱一定不少。到时候雇佣几个壮汉到你家门口来一站，你要如何？不平啊？打到你服为止！”
“这，这官府都不管么？哎，我怎么这么傻。官府不都被他行贿了么。”
“官府？刘将军你想多了。我大明祖制，乡民之间发生纠纷，只要不是命案，必须先要里长、甲首、乡间三老进行调整。调整不下去的，里长和乡老都同意上交县衙的，县衙才接案子。官府？你基础就见不到县令好么？！”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还道乡民淳朴，谁知竟是如此的鲜血淋漓！”
“呵呵，吴医生干嘛发怒？老夫说的可是你呢。”陆凤仪继续道：“说起来，乡间那些奸猾无耻之人，不都是这么发家的么？温和点的，买了人家地，永远佃给卖地的人种。然后说明，这地，白契一半，红契一半。也就是说，我把地卖给你了，除租种你的田，给你交租外，还得再替你肩负一半的钱粮。这个，叫做‘包纳’。此外，另有‘有总无撒’、‘虚悬’、‘埋没’等多种手段。总之是刁民勾连胥吏甚至一县主管，种种强取豪夺。最终即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虽然，这几下折腾，是把田赋全转嫁出去了。但是吴医生到底照旧白身，是要服徭役的。凭据我大明的规则，家里人多的是上户，服徭役时要多派人，人少的是中户、下户，服役时少派人。吴医生再次行贿里长，把自己家从上户硬改成了中户。
但是到了这里问题来了，本里的丁口是一定的。你家户级下调，出去应役的人少了，本里就少了一人服役啊。于是，里长看了看本里，选了家中只有两个男丁的李令郎家，把李令郎家由下户改为中户。
李令郎家两个男丁，是下户。一次服役只出一小我私家，所以，不管是朝廷十年一次的徭役照旧地方州府县的临时加役。总之，一个出去服役，一个在家种田，原来日子勉强过得去。这改成中户了，出去服役就要出两小我私家，那土地不是荒了么。李令郎自然不允许，然后，呵呵……
即是到了这里也是没完的，吴医生趁此时机找到李令郎，说你家没男人种田了，不如把田全都卖给我吧。看，吴家的土地又扩张了。然后吴家又用前面的手段免去田赋。又有更多的钱行贿里长，然后，再然后……总之，刁民发家致富，良善之家被欺压得失去一切。这即是：‘田连阡陌者诸科不与，室如悬罄者无差不至！’
虽然，这也不算完。这吴医生家原来就有田有钱了，又通过种种手段免去了钱粮和差役。这家里的财富要不了几年就滚起来了。这时候，吴家一方面可以出点钱修桥铺路，遇到灾年可以搭建粥棚。由此，原先被他欺压得家破人亡的，反而要去依附他，成为他的狗腿子。这时候，他就可以彻底把甲首、里长抛在一边，直接和县令打交道。成为县令也必须客气看待的乡绅。
更可怕的是，吴家有钱了。可以毫无忌惮的全力支持家里的孩子念书参考。十年二十年，若是家里有人中了进士，那吴家更可以把大把的钱粮砸下去，让这位进士去行贿上官，加速升官。若是操作恰当，万一这位进士青云直上，甚至入阁担任了阁老呢？”
“诸位。”环视了一圈，看着周围脸色发白的众人，陆凤仪也一改适才挖苦的语调，萧索而又极重的说道：“你们现在明白，若要整顿黄册，需要面对的是什么敌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