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芦苇荡
高歌明再见裘任全时,裘任全已经褪下文奴的麻布衣裳,换上了玄色的宽袖长袍。他神色不似从前羞怯落寞,却又似比从前更沧桑忧郁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歌明总觉得裘任全老躲着自己的眼睛,恰似隐瞒过往的不是她高歌明倒是他裘任全了。
“裘先生倒是学司徒文妹妹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啊。”高歌明忍不住挖苦道。
“啊?”裘任全抬抬头,又低下,道,“嗯。”
倒比去西郡前重生疏了,高歌明有些伤感,她险些想上前揪住裘任全的领子告诉他:“低什么头,为什么不看我!我是你几多年的朋友你明白我这么多年的担忧吗?”
可理智只是让她偷偷苦笑一下,在没有扳倒穆怡琅之前,一切都不能坦白。她只能默不作声,对这位生疏的故人以礼相待。
“听说裘先生在十日之内就理清了西郡的古籍?”高歌明只好说公务。
“是。”
“这可真是一目千行啊,难怪你身为银发,也有资格升为文灵了。”
裘任全点颔首道:“裘某不才,灵力虽弱,却天生阅文之速远超旁人。所以来协助剑尊大人找寻淤城和天狗丹的资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垂着眼,依旧没有看高歌明一眼。
高歌明黯然笑笑,道:“甚好。”
二人一路无语,到了高星村的密室,见过春萝、秋萝后,裘任全才像想起了什么地对高歌明道:“高剑尊,你还记得旺旺吗?”
高歌明道:“自然记得。怎么?”
裘任全道:“旺旺很记挂高剑尊,他叫我把这个送你。”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巨细的物事,却是一只香囊。裘任全接着道:“西郡的花都开了,一日散步,旺旺原来采了一束,一直拿着说是要给高姐姐。第二天花就枯了,所以我们让他晒干了,给你缝了这个。”
高歌明勉强笑了笑,道:“多谢你们的美意,司徒妹妹绣的香囊照旧这样悦目。裘先生,时候不早,明日我还要去陈府兰台,先告辞。”
裘任全点颔首,目送着她离去后,颓然坐下。他想起自己看到的古籍纪录:洪灾之后,第五代红发祭司泛起,持天狗丹许愿平息平息天灾,天灾平息,祭司灰飞烟灭;灵界战乱不停,第十一代红发祭司又寻天狗丹许愿,最终灵界重归宁静,那祭司自己却今后成为痴傻无用的鹤发;另有最近的第三十八代祭司阮宁,虽然不知道他携有天狗丹时做了什么,但似乎在那之后他便灵力全失了。。。
所以他要这样利用高歌明吗?他要设计,以自己博览群书、身负苦难与正义的身份利用她对着那天狗丹许下救济苍生的愿望,然后让她死了疯了废了?牺牲一个拯救万千的选择看起来是挺伟大的,但牺牲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鲜活的他人的生命呢?
裘任全不敢看那个生命的眼睛,哪怕他的借口可以很是高尚。他也不敢亲近那个激励过他的灵魂,因为他明白亲近者的叛逆比凡人更残忍。
他恨司徒文,把自己锁入了这样的困笼。
第二天,高歌明早早就出门了,她再不似第一日那样热情地谈笑,显然是已经看出裘任全有意的疏远。第三天、第四天两人险些都没有什么交流,春萝不爱说话,整个密室里只有秋萝一直诉苦个没完,高歌明心情欠好,出去的时候又多,顶多刺她几句作罢。
直到第五天,高歌明才敲响了裘任全的门。
“裘先生。”她已经不再咧着嘴笑了,“我已经在陈府兰台布好了结界,我们有五天的时间搜取宗卷书本里的资料。”
这么快吗?裘任全的喉咙哽了哽,他道:“那——”
“我们现在就出发。”她转身道,“一刻也延误不起。”
裘任全只有快步随着,二人御幽冥剑来到了陈府的兰台。
兰台是陈府藏书阁的一处,是封存要紧资料的禁地。一年两次整理入库,都是要有颍川圣都灵帝指派官员来监视着完成的,东郡郡守陈锲也不敢妄动。
高歌明这几天都在东郡四处“惹是生非”,使兰台原来就不多的灵师卫外调。陈锲也没想到高歌明会想着入侵兰台而非练武场,所以他们进入得很顺利。
高歌明破了兰台的结界,又设下自己的结界,她对裘任全道:“陈锲胆子小,就算他明天就发现了我们,破了我的结界,他没有灵帝老儿的指令,也是不敢贸然突入的。所以在五天之内,你都可以放心寓目卷宗。”
裘任全点颔首,道:“那我们在这里五天,之后便动身去淤城?”
高歌明笑了笑,道:“不是我们,裘先生。是你一小我私家。司徒家养我这把刀,可不是让我闲着的。我另有许多事没做。”
裘任全听到刀一字,心中一颤,不再说话。
高歌明道:“那裘先生便先放心待着。每日饭食等物我都市给你送来。”
她迟疑了一会说:“其实也不用太急,你可以好好查查淤城人口和洪灾的事情。只愿这次去淤城,能一道帮你报了怙恃的仇,也算多谢你的辛苦。”
裘任全抬着眼睛看她,半晌才低头道:“多谢。”
高歌明微微一笑,走出兰台,关上了石门。
兰台宽大坚实,灯火通明,罗列着一排排的书卷。天花板上安有“拟天窗”,投射着兰台外部的天气。裘任全一小我私家面对着这样多的书,往日那种深切的孤苦不安又涌上了心头。
他快速走向书架,开始用间歇不停的翻阅整理来麻痹自己。
一切还算顺利,第一天、第二天高歌明都准时送来了物资,裘任全也马上就要完成资料和舆图的搜集了。可到了第三天,高歌明多带了些食物,第四天就没有来。
裘任全担忧起来,高歌明会失事吗?尽管她武艺高强,可她终究只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啊。他又强迫自己不去妙想天开,他告诉自己想也无益。可越是压抑,他就越是强烈地不安。
夜深之时,他眼前似乎都浮现了高歌明的死态了:倒在血泊中的、挂在城墙上的、被陈家的人折磨死的种种各样的高歌明,她们皱着眉、瞪着眼问他种种各样的问题。为什么那样残忍冷漠地看待她?没有她他能在那日遇见灵师卫时全身而退吗?为什么把她当做一把刀?
裘任全的愧疚咬啮着他,他想起来自己甚至没有和高歌明说一句珍重道此外话。
他半夜起身,机械地翻动书卷,却只是读不进去,绝望地哆嗦起了身子。
突然“哗啦啦”一阵巨响,一小我私家从后面拍他的肩道:“裘先生,怎么半夜傻坐在这里?”
裘任全捧着蜡烛转身,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张带笑的清秀面容。高歌明没有死,只是头发已转成了暗红色,身上充满泥灰和血迹,像是经历了一场狼狈。
高歌明见到裘任全往常温和俊美的脸上露出的沉痛与惊怒,不由得愣了愣,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了?”
裘任全察觉到自己吓到了对方,忙收起刚刚的情绪道:“只是等了太久,我急躁了。”
“对不住,我搞出了一点小意外。你都看好了吗?”
裘任全点了颔首。
“那好,我们走吧。东府派兵过来了,不外我挖了隧道。”她侧过脸,对着自己狡黠一笑。
裘任全道声是,收起几本必带的书卷,就向高歌明来时炸开而引发巨响的隧道里走去。高歌明看他进去,朝他笑了笑道:“你先走着,我还要做件事。”她燃起掌中灵火,呼出掌风,向书架群击去。
马上,书卷上燃起了熊熊火光。高歌明见书卷已毁,东郡的人要进淤城搜寻自己也就不那么容易了,于是放下心来,也进入隧道,几步便追上了裘任全。
隧道弯弯折折,除了入口处是人为挖出,剩下大部门是现成连着东郡的地下水道的。水管中的水流声、漏水的滴答声和二人踏在湿润地下通道上的脚步声相和,夜显得更静了。
“高剑尊是什么时候挖的隧道?”裘任全突然开口,这也是这些日子来他第一次主动向高歌明问话。
“裘先生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高歌明没有回覆他。
“只是。。。”裘任全仰头环视四周,道,“只是作为一同行动的同伴,很好奇。”
“裘先生不像是会好奇的人。”高歌明笑了笑,道。
“只是觉得,一小我私家做这些,如果是我,可能会疯掉。”裘任全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高歌明愣了愣,脚步也不由得慢了。她思索着,答道:“隧道大多利用东郡地下本有通道,我只需抽闲部署好收支口就行了。只要摸清了地下情形,又有足够的灵力,这并不难。”
不难吗?可她还不是这样狼狈地急遽离开了?裘任全垂着眼叹了口气。
“这夜静得可怕。”他道。
“可怕吗?”高歌明耸了耸肩道,“我十七岁叛逃师门,也是从隧道,那是我第一次用这个法子。那个夜才可怕呢。我奔走在隧道里,一步也不敢停,怕被穆怡琅抓回去,那会怎么样呢?我一边觉得奔到尽头有西郡的人接应我,带我远远地离开那个噩梦,可又很畏惧,在那一头等着我的会是踩着西郡灵师卫尸首的冷笑着的穆怡琅。”
“那个夜晚才叫可怕呢,你听不到地面上的一切消息,你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上,充满了希望和绝望。当我走出去,见到西郡郡守他们,感受到那场瓢泼大雨时,真是重新到脚都被喜悦攻击得没了力气。”她说着,有些激动地加速了脚步。
“对不住。”裘任全轻轻道,“幸亏现在都已往了。”
都已往了吗?没有。短暂的喜悦事后,是无尽的未知与恐惧。今天那些不行言说的迷茫与误解,不也是步步踏在希望和绝望里的黑暗吗?但高歌明只是笑了笑,道:“是。”
裘任全看见微弱灯火中高歌明的落寞神色,他问自己,你真的了解眼前这小我私家吗?她是初见的魔头?是司徒文口中的骄恣天才?是自己理想里糅合了美梦的恩人?是吗?她就是她自己,有她自己二十几载的悲喜,他为什么能不问这二十几载的悲喜,想虽然地用自己的偏见看待她?
这条路,简直是静得可怕。
他忍不住靠近她道:“高剑尊,我们都市走出去的。”
“是。”高歌明楞了一下,笑着颔首道,“我们会的。”
隧道的出口在一处芦苇荡,春萝、秋萝都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高剑尊,”春萝走上前道,“一切可还好?”
“都好,你们呢?”
“好,工具也都备下了。”
“行。”高歌明说着突然运气,一掌击向入口处,马上泥沙飞扬,芦花飘荡,入口便被石块泥土堵住了。
“裘先生。”高歌明转头向裘任全道,“我们要染发,染成黑发,这样行动起来方便些。”
灵界土地上,以发色定尊卑,私自染发是大罪。但裘任全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还怕什么大罪呢?
“我师父曾告诉我,不要忘记自己银发的身份,也不要因为世人追逐而认定自己银发的猥贱。他告诉我,无论任何不要舍弃自己任何的发色,可如今,我终于照旧要舍弃了。”裘任全有些伤感,道。
“矫情。”秋萝小声嘀咕着犯了个白眼。
“裘先生不必如此担忧,不外是权宜之计而已,你师父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位通达的高人,他不会在意你不得已而为之之事的。”高歌明解下发髻,道。
裘任全点颔首,不再说话。
“春萝,你的手软,你来给我染吧。”高歌明向春萝笑道。春萝应了,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一个鸡蛋巨细的玄色果子,敲碎了抹在高歌明头发上。
高歌明见秋萝不动,问道:“你怎么不动?”
秋萝一脸不情愿地走向裘任全,对高歌明道:“这小我私家矫情极了,只怕给他用了这金贵的墨果,也是浪费。”说着,把墨果打在裘任全头上,胡乱抹了几下。
春萝刚给高歌明染匀发色,将纱布包在高歌明头上,见她如此,难免皱眉想出言斥责。
裘任全则弯着腰,甚是尴尬。他正不知是不是该起身时,却感受到一双温暖的小手搭到了自己的头顶。
他满身一颤,只听见高歌明笑道:“多大点事你又生气了?快去埋果壳。我来总行了吧?”
秋萝见她如此,也有些欠美意思起来,只好同春萝一道去掩埋墨果果壳。
裘任全更是过意不去,但经高歌明一双手轻轻疏弄着头发,心脏狂跳,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风中,只有大片的芦苇摇荡个不停,身姿柔缓和慢,像是背负着什么重物,发出瑟瑟的声音。
高歌明对裘任全道:“秋萝从小就这样的脾气,你多包容。”
裘任全道:“没关系的,只是麻烦剑尊了。”
高歌明笑道:“不用谢。我早就想玩墨果了,他们老不让我动,今天借口在你头上一试,染得欠好了你可别怪我。”
裘任全不语。
高歌明纷歧会好了,帮裘任全包好头巾,道:“要晾一会,吹吹夜风吧。”
裘任全直起腰,只见高歌明解下了自己的头巾。万缕青丝随着芦苇轻飘慢舞,她伸手向裘任全道:“你看我的手,为了帮你都弄这么脏了。裘先生,你就别再没精打彩了,从这到淤城那么长的路,我可不想一直对着一个苦瓜。”
“对不住。。。”裘任全只可笑了一下,道,“我爹娘说我从小就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实在不是我不愿意笑。”
说着想起爹娘的死,又难免神色黯然。
高歌明察觉,问道:“怎么?”
裘任全道:“高剑尊,我在兰台翻阅书卷,发现了一个疑点。”
“什么?”
“淤城自从四年前开始开垦土地,吸引了不少北郡的农户。可观其述职卷宗,却见人口增长少少,这实在蹊跷。就是算上洪灾死的人口也是差池的。除非。。。”
“除非有人失踪或是死亡,却不上报。”高歌明接口道,“我早就怀疑叶金媚他们有问题了,淤城种种荒唐事,陈锲这老儿都不外问,难道仅仅是因为叶金媚是他儿子的姘头?我怀疑,叶金媚一定是在帮上面的人干什么杀人害命的脏活。”
裘任全点颔首,却见高歌明用布擦手,微微皱眉,似乎是触到了什么伤口。
“你——”
“不碍事,天冷。”高歌明轻轻一笑。
真的是天冷吗?那她为什么会连续两天不到兰台?为什么会显出红发?为什么会那样狼狈地沾着血迹与灰尘?她是有事的,只是瞒着各人而已。他担忧,但无计可施,究竟她灵力惊人,又有谁可以帮她呢?”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高歌明突然开口道,“不是无发会的事,你能帮我查查‘炼婴阵’吗?”
裘任全愣了愣,突然明白了她手的异常是怎么一回事。
‘炼婴阵’,她一定独身去闯炼婴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