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那丫鬟穿着淡青色的薄袄，略略欠身蹲下的时候露出了白皙纤细的后颈。

　　她将楚蘅之的弓箭拾取起来，垂眸，双手呈了上去，声音细弱地唤了一声：“令郎。”

　　楚蘅之在旁人面前，向来是体贴入微发挥到了极致，但是这个时候，众人基本上都在叶家正堂，怎会好端端冒出来一个小丫鬟。

　　他不得不戒备上几分，以稳定应万变，过了半晌，那个丫鬟应该是胳膊举得有些酸了，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眼，飞快审察了他一下，复又垂眸，兴起勇气道：“令郎，我是贵寓新来的丫头，刚刚老太太让我去库房取工具，我还不记得路，误入了这院子，还望令郎能美意带我出去。”

　　库房确实是在南园四周，她说的似乎也都是实话。

　　楚蘅之起身，没去接那长弓，只示意她放在一旁。

　　“薛理。”他唤了一声，正在练场上整理武器架子的青年立刻就赶了来，“带她去库房。”

　　楚蘅之的脸上没有笑意，像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对她冷淡至极。

　　“走吧。”薛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了一眼这突然冒出来的娇怯的女人，悄悄吃了一惊，目光没能刹住，凝在她净秀的面庞上。

　　仔细一看，这女人白皙又水灵，一双鹿儿似的眼睛扑闪扑闪，柔和又灵动，似乎会说话一样。薛理颇黝黑的面庞红了红，倒是很谢谢主子给自己部署的这个美差。

　　那女人似乎也是很恬淡的一小我私家，对着楚蘅之福了福身，半晌方细呐呐地开口道：“阿弥多谢令郎。”

　　楚蘅之“嗯”了一声。他自始至终没仔细看她一眼，神情也冷淡，一小我私家径直离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阿弥眸光黯淡了下去，他去的偏向正是叶家的正堂，巨细姐遇险而归，少不得要为她接风洗尘。但是楚蘅之的命在他们眼中就并不那么金贵了，否则他也不会一小我私家在这里孤零零地练习箭艺。

　　她兀自入迷，可是旁边青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来：“你叫阿弥？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库房。”

　　神思回转，面前的这小我私家，也确实是二十年前的那个薛理，他总是那么热烈忠诚，似乎只要她有什么愿望，他豁出命去都能满足，最后甚至在一次刺杀中，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给她挡了那漫天的流矢……

　　时光回溯，谁能料到，在她老迈孤寂而死之后，一睁开眼，竟有回到了十三四岁的豆蔻华年。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她醒来是在扬州江面上的画舫上，每天睁开眼，就是日复一日地学习伺候男人的本事，她才十三岁，除了琴棋书画的武艺，还要日日听嬷嬷教授男女床笫之事。时人爱女子纤瘦，腰肢能盈盈一握最好，为了能将这些幼女们卖出好价钱，阿弥险些从小到多数不知吃饱为何物，厥后才听人道，他们这种女子，外面的人都称“瘦马”，是专门培养来卖给王侯将相做妾室的。

　　厥后，她也简直做了姨娘，对方是叶相的宗子，小她好几岁，但在听完她一曲箜篌之后，竟是情难自持，要给她赎身。

　　如若不是他，她也遇不上楚蘅之。一眼钟情，莫不是如此。

　　随后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一个小小扬州瘦马的眼界。她或许不够智慧，但却有足够的耐心，也有可以吸引、慰藉男人的一切手段，虽然楚蘅之并不是那种会被美色冲昏了头的人，但他重新到尾，都只有她这一个女人。

　　最后楚蘅之算是实现了他的夙愿，而她也从一个瘦马摇身一酿成为新朝的皇后，看似一切美满，但就像话本里没有说明才子美人的婚后光景一样，时光荏苒，年轻的天子徐徐老迈，也徐徐地更爱一小我私家独处，她质问过原因，但是天子只会失神片刻。

　　“朕似乎……忘了许多事情。”他回覆道，目光亦是没有焦距，“朕真得爱过你吗？”

　　他说的这些，足可以引起一个女人潜藏在内心的恐慌。

　　她不敢再追问，皇后这个头衔，代表了无上的尊荣。爱不爱的，比起这些来，其实算不得何等重要了，人生短短数十载，他们都已经走过泰半了，没原理纠结这个。

　　但是当她再度重回已往，她方明白，自己原来并不宁愿宁可。

　　她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找寻到了逃脱教坊的时机，一路舟车劳顿到了金陵，不惜自己拿出银两让人牙子替自己说些好话，好让她能去叶府当差。

　　她以为，她很快就能见到楚蘅之，但是旁敲侧击地探询过才知道，楚蘅之已经随着叶明薇去了远在临安城的外祖怙恃的家中。

　　她有些意外，不外想着可能是叶家巨细姐骄矜的要求，所以只能颇焦急地等着楚蘅之回来。

　　这一次晤面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她应该说些什么话，其实都已经在脑中演练许多遍了。

　　她也知晓，并非人人都能有她这般的奇遇，能够起死回生让时光倒流，但是她刻意提起自己名字时，楚蘅之不为所动的样子照旧让她心里有点难受。

　　一路上，薛理似乎对她极感兴趣，一直问东问西。

　　阿弥心里有点烦闷，但是面上不显，除了她是扬州瘦马这事没说之外，其余的都是如实见告。

　　怙恃双亡，从小就流离失所，这是薛理也有过的经历，所以他也就不再说起这些了。

　　究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阿弥说话做事很会招人喜欢，遂被留下来，做了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

　　当初叶家斗得凶，因为有叶慎撑腰，叶明薇一直死死压着胡氏。但是对于老太太来说，她本就没有几年的时间了，叶慎虽然怨恨自己母亲对于亡妻的苛待，但终究难以割舍血缘上的羁绊，加上老太太耳根子比力软，又是真心实意并不喜欢叶明薇，所以阿弥一权衡，照旧在这里比力稳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快至正午，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灵芝早早地就在转角处等着。老实说，阿弥长得悦目，嘴又甜，已经动摇了灵芝在老太太跟前的职位，所以一旦逮到她的错处，灵芝就十分自得。

　　不外阿弥把刚刚从宝库里拿出的老太太要用的鼻烟壶递给了灵芝，语气温软：“是我蠢笨，没找到路，这才延长了，姐姐怪罪我是应该的。”

　　灵芝就喜欢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暗爽，也就取消了去跟老太太上眼药的想法，只扬了语气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她一个二等丫鬟，只能侯立在门口，没有主人家的召唤，是不得像灵芝那样进去伺候的。

　　究竟照旧冬日，里面的火龙烧得暖和，外面却只有挨冻的份，但是阿弥重复提醒自己要忍耐，为了获得楚蘅之的心，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恢复她的尊荣。

　　身畔陆陆续续走过一群人，她垂着眸子，略略福身，并没有看他们，但是很快耳边响起少年微沉的嗓音，却不是对她说的：“你小心些。”

　　阿弥抬头，看见楚蘅之拽着少女的胳膊，原来她差点被那很高的门槛绊倒，幸亏楚蘅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穿着绛红色小袄的少女“嘿嘿”地笑了笑，似乎很欠美意思：“哥哥你别担忧啊，我慢些走还不行吗？”

　　阿弥定定看着少女的那张脸，几十年了，她犹记得属于叶家巨细姐的那种浑然天成的妩媚感人，但是她的美又具有很强的攻击性，许多时候都让人只敢仰望。但是现在，那个少女就在她眼前，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清艳单纯，将五官原本的浓丽化开了不少。

　　而且她的语气，追随前听起来显得很纷歧样，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但是楚蘅之似乎对这些并不反感，放下少女胳膊的时候，甚至动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袖：“进去吧，外面冷。”

　　确实是冷，金陵刚适才下过一场雪呢，屋檐下，树枝上许多几何冰棱，呵出一口气就能弥漫成白色的水雾。

　　不外叶明薇顿了半晌，看向这门口立着的各个院里的奴才。

　　这么严寒，他们衣裳又薄，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受冻啊！

　　她让云岫打开了偏殿的门，又让几个小厮架了个大火盆，几个丫鬟可以围坐在里面烤烤火。

　　有这等美事，许多几何丫鬟们都纷纷福身，眉飞色舞地谢过叶明薇的膏泽，但是阿弥的反映要比旁人慢上半拍，叶明薇见她脸色苍白得很，还主动问了一句：“你是有哪里不适吗？”

　　阿弥说不出话来，抬眼看了看叶明薇，又看了看一旁静立着的少年，过了好半晌，才声音艰涩地回覆道：“我……我没事。”

　　女孩子生就楚楚感人的容貌，叶明薇同样小小地惊艳了一把。

　　“那快去屋里坐着吧，那边暖和。”叶明薇轻笑道，也不多外交，与楚蘅之并肩走进了正厅之中。

　　但是暖和有什么用，阿弥靠近着火堆，心里却细细密密结起冰来，冻得她忍不住收紧手臂，徐徐打了一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