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美丽的农村。
村里有一桩人人羡慕的恋爱，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女人美如水，小伙子壮如山。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厥后，小伙子到都市里打工去了，他离开村子那天，对女人天长地久，难舍难分。
可是，不到三个月，海就枯了石就烂了。
那小伙子被一个富婆相中，她像采花一样，断了小伙子的土根，把他摆放在豪宅的花瓶中。
这件事情，女人没有声张，她一小我私家坐在村头的水井边，计划寻短见，她哭了一天一夜。终于没有跳下去。
厥后，村里有人吃那井水，说是咸的。
这个女人叫郝凤兰，她也决定去都市里打工。
她离开家的那天，娘为她整理好了行李，又给她写了一个地址，对她说：“你有一个姨奶，她就住在市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世。这是她的地址，你去看看她。”
郝凤兰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姨奶？”
娘说：“你这个姨奶和你奶奶是亲姐妹，她们年轻时，她和你奶奶争你爷爷，结了仇，这几十年来，她跟咱们这支亲戚一直不来往。”
娘说着，递给郝凤兰一个布包，说：“这里有你爷爷死前拍的一张照片，你给你姨奶带去，如果她在世，就让她看一眼。”
郝凤兰背上行李，离开家上了路。今后，她就走进了一个故事的结尾。
郝凤兰的家离市里很远，要坐马车到乡里，坐汽车到县里，坐火车到市里。她先凭据那个地址找到了姨奶的家。她想，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算起来，姨奶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应该是儿孙满堂，她肯定早已淡忘了那多年以前的情仇。
姨奶家是一个很深的宅子，院墙很高，门很厚。郝凤兰伸手叩门，就像推敲一个陈年的秘密。好半天，才出来一个很洁净的老太太。“
“你找谁？”
“你是姨奶吗？我是从西河沟来的。”
“你是谁？”
“隋工绣是我奶奶。我叫郝凤兰。”
“你进来吧。”那个老太太说。她领着郝凤兰走进屋。屋子很暗，采光极其欠好。那个老太太让她等一会儿，打开里屋的门，进去了。她很久没出来。郝凤兰想，这个老太太是谁？姨奶？保姆？她开始东张西望。屋子里摆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家具：飞龙舞凤的扣盖柜子，翘沿八仙桌，高背太师椅……半个小时已往了，郝凤兰越来越尴尬，她差点儿要走了。
里屋的门终于开了，那个很洁净的老太太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突然变得特别热情，说：“孩子，我就是你姨奶啊。”然后，她坐在郝凤兰的身边，问这问那，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摸摸她的手，叹息地说：“你的爹娘我都没见过，更别说你了。”她的手很干瘪。
聊了聊，郝凤兰知道姨奶一辈子没嫁，至今孤身一人。她对姨奶讲了讲家里的基本情况和自己要打工挣点钱的想法，最后她试探着说：“我奶奶……经常叨念你呢。”姨奶低下头，淡淡地问：“她还没死？”“我奶奶还在世，就是身体不太好，气管炎。”
姨奶的话今后少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爷爷……”
“他去世了。”
“我知道，他是去年六月初八死的。我是问他死前说了什么？”
郝凤兰觉得很奇怪，几十年不通音讯，又相隔千里之遥，她怎么知道爷爷死了？郝凤兰说：“我爷爷死时，我正在乡里念书，没在场。”然后她把爷爷的照片拿出来，递给她：“这是我爷爷的照片……”
姨奶漫不经心地接已往，放进口袋。她疲倦地伸了个懒腰，说：“你横竖也没找到事情，就留在我家吧，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算是伺候我，我给你人为。”
郝凤兰说：“伺候您是小辈应该的，我怎么可以要您钱呢？”
姨奶坚决地说：“那可不行。”然后她说：“城里坏人多，给别人干活可能受欺负，尤其你是一个女孩子，又刚刚来，人生地不熟。跟我至少很宁静。你先在我这里干一些日子，站稳脚跟，随时收集信息，一旦发现哪里有你生长的好时机，你就去试试。”
郝凤兰觉得姨奶说得有原理，而且都是为她着想，就兴奋地留下来。
越日，姨奶领着郝凤兰到各个屋子都看了看。这是一个筒子房，第一间算是客厅，往里走算是卧室，再往里走是杂物室，最里边的那间屋的门紧闭着。那是第四道门。
姨奶又教她怎么用煤气，怎么用洗衣机等。郝凤兰开始事情了。
平时，姨奶的话不多。她原来在一家假肢厂上班，现在靠退休金生活不富足也不拮据。她不像其他老年人，经常凑在一起扭秧歌或者打麻将。她和任何人都不来往，总是一小我私家玩扑克。她发两小我私家的牌，出完甲方的牌，再出乙方的牌。这样玩一遍可以，玩三遍就应该腻了。可是，她天天玩，一遍，一遍，一遍……
看久了，郝凤兰都心烦意乱。一次，她忍不住问：“姨奶，你为什么喜欢一小我私家玩呢？”姨奶静静地说：“我玩十几年了。”郝凤兰觉得她可能是太孤苦了。她曾经想过，多陪姨奶说说话，可是她似乎不喜欢听什么，也不喜欢说什么。她照旧玩她一小我私家的扑克……十几年了，这事情也有惯性吗？
很快地，郝凤兰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姨奶从来没有打开过那第四个门，似乎那里面有什么可怕的秘密。那门一直紧锁着。
有一次郝凤兰收拾杂物室的时候，随手推了推那第四道门，突然听到一个尖厉的喊声：“别动！”她打个激灵，抬头，看见姨奶正在卧室和杂物室中间的门缝盯着她，那情景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场露天影戏，叫什么《黑三角》，反特的，有一个镜头，一个老太太，一双诡秘的窥视的狠毒的三角眼……
郝凤兰赶忙就住手了。那门锁着，郝凤兰不外是推了推而已。
这件事就算已往了，姨奶没有深究，没有解释，没有强调。不外，在郝凤兰的心里深深留下一个悬疑──那门里是什么？
一天，姨奶说：“我有点事情出去几天，你看家。我今晚就动身。”
郝凤兰说：“你放心吧。”
姨奶淡淡地说：“我走后，你不要进那门。”姨奶并没有说哪道门，但是心照不宣。
郝凤兰实在忍不住，问：“为啥？”
姨奶很不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加重了语气：“你不要进那个门！”
郝凤兰急遽点了颔首。
天快黑时，姨奶要出去了。她嘱咐郝凤兰晚上睡觉要把门窗锁好，不能给陌生人开门等等。她收拾背包的时候，郝凤兰看见那里面装的是满满的冥钱，哆嗦了一下。
姨奶走后，郝凤兰什么也没吃，就躺下了。
天黑下来了，她想起那第四道门，心里有点发毛──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急遽见了一面的老太太是姨奶吗？
她一直睡不着，特别是半夜时，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第四道门里传出的消息。她想，是老鼠吗？她畏惧起来。
她平时强制自己不去想远在BJ的他的容颜，现在她努力去想和他的一场有头无尾有始无终的恋爱，她想用伤心反抗恐怖。似乎好一些。
可是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不停地跳进她的耳鼓，把她的注意力牵扯已往。她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她一咬牙，想去看个究竟。可是她拉了拉灯，竟然停电了。她的勇敢一下就折断了。
她感应心里很空，有要呕吐的感受。她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心跳得厉害。暗想，明天白昼一定打开它！
时间过得太慢了。那鬼祟的声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实在蒙受不住这种煎熬了，爬起来点着了蜡烛，然后她举着那一团飘飘闪闪的灼烁，朝那个声音走已往……她站在第四道门前，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时候如果有人在背后吓她一下，她肯定疯掉。
她拿起一只铁锤子，用力朝门上的锁头砸去。“当！当！当！──”
她的手有些抖，砸了十几下才砸开。
那扇门很久没开过了，有许多灰尘落在郝凤兰的身上。一只很大的老鼠“嗖”地就跑了已往……
她眯眼朝里面看去，猛地一抖，差点儿昏已往──
她看到──
爷爷和姨奶，披红挂绿，心情机械，端规则正坐在屋子正中央！
郝凤兰逃一般离开了姨奶的家，连夜跑到火车站，在候车室过了一夜，天亮后买票回家。
到了县城，已经是黄昏了，她又乘远程汽车返回村子。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的缘故，她一路上都在昏沉沉地睡觉。终于，远程汽车把她放在去西河沟的路口，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它开走了。
她朝村里走去。从这个路口到村里，另有一里路，路边有一片很大的坟地。已往，郝凤兰夜里在这条路上走过许多次，并不怎么畏惧，可是今天她却十分恐惧。
现在，她还没走到那里，路边的杨树岿然不动，似乎都在看着她。她还在想，爷爷不是死了吗？姨奶不是出门了吗？他们怎么突然都泛起在那个长年不开的屋子里？他们是在举行婚礼吗？坟地终于到了。
她对自己说：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可是，姨奶那双偷窥的眼睛照旧在她大脑里浮现出来……姨奶低低地说：“你怎么跑了？”
郝凤兰大吃一惊！姨奶的声音是从坟地传来的。
她转头看，在朦胧的月色下，一个老太太站在坟地里，脸黑黑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郝凤兰颤巍巍地问。
她一步步走过来：“我来给你爷爷烧点纸。”郝凤兰猛然想起，今天是阴历六月初八，正是爷爷的忌日，她都忘了。她稍微平静了一下，说：“姨奶，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走，我们先回家吧。”
姨奶朝村子看了看，冷笑了一下说：“我不会进村的。你有什么事现在就问吧。”她几十年都没有回过这个村子，这种执拗决不是一下就可以扭转的。
郝凤兰想了想，终于说：“我怎么看见你……在那间锁着的屋子里坐着？”她没有提到爷爷。她没敢。
姨奶淡淡地问：“你打开那间屋子了？”
“我听见里面有消息……”
“那是一个梦。”姨奶的口气依然很淡。
在这个无风的夜里，在不明不白的月光下，在爷爷长眠的坟地旁边，姨奶告诉郝凤兰：那是两个泥像。那两个泥像是她亲手制作而成，倾注了她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想象力，它耗尽了她半生的精力。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美梦。这个梦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惊扰，争抢。
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无比孤寂，每当夜深人静了，她就会打开第四道门，走进那个传神的梦里，陶醉在妄想中……
她讲这些时，没有哭，也许她的一双老眼已经干枯。而郝凤兰流泪了。虽然这份爱有些偏激，有些扭曲，它的执著和坚韧却感动了郝凤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部门。也许，村子里知道姨奶和爷爷的故事的那一代人，都市认为姨奶太任性，太犷悍，太离奇，可是谁理解她内心那悲凉而无望的心事？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残缺而凄美的恋爱故事，它一直流淌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结尾。虽然恋爱的主角一个在幽一个在明，但是这份爱并没有了结。看来它真的要永恒了。
厥后，郝凤兰跟姨奶回到了城里。她仍然服侍姨奶。姨奶给第四道门安了一把更大的锁，仍然不允许她进去。那第四道门仍然神秘。
郝凤兰突然怀疑那天夜里她看到的一幕是真实的，而泥像是姨奶的假话！
一年已往了，郝凤兰再没有走进过一次那个屋子。
爷爷的忌日，姨奶又去给爷爷烧纸。她临走时，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第四道门的钥匙留下了，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大雨。
姨奶家的屋子太老了，四处漏雨。半夜，郝凤兰起来用盆接雨。她想看看第四道门里的那间屋子有没有漏雨，就拿出姨奶留下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门。
她惊呆了，她看见爷爷的脸正慢慢裂开，姨奶的脸也慢慢裂开，接着，他们的四肢纷纷掉下来，脑袋也掉下来，身体坍塌崩裂……
他们一点点没了人形。最后，他们酿成了一堆泥土，混淆在一起。郝凤兰看见姨奶的一只眼睛连着一块脸颊，在那堆泥土的最上面，似乎看着她……
姨奶就是在这天夜里死的，她穿得整整齐齐，死在了爷爷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