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死

　　?灼烁普照的黄金岛，鲜少窥探海底的腐朽与阴暗。就像高屋建瓴的圣使们，不会无缘无故造访落后的部落。

　　???这里无人统领，甚至没有教徒前来宣讲。褪色的旧布支起破败的帐篷，祈求呵护的人甚至无法将头和脚同时容纳进去。这一处是快要枯竭的绿洲，池水已经干枯了，族民面黄肌瘦，原该晶亮有神的眼眸已经越来越难聚焦。

　　???连风都是黑的，宛如妖魔张开翅膀打下的邪氛，压抑、冷峻、恐怖。一樽熄灭焰火的火盆倏然倒下，没能烧尽的干枝与烟灰一起撒了满地。声音震耳欲聋，但……没人在意。

　　???没有任何人来扶起它，甚至没有任何人转过头看看。在人间炼狱，所有人都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一声不吭。细看，却能察觉，他们每小我私家的脸上都挂着诡异的微笑，直叫不知原因的观者背后发凉。

　　???蓝衣少女显然是知晓原因的。她轻车熟路地跨过横在身前的人或腿，带着清冷绝尘的气质，撩开一座小小的帐篷。

　　???这里用不起蜡烛这样的奢侈品。幸亏帘子遮光效果欠好，尚且能看清种种物件的轮廓。

　　???一双昏花的眼睛正努力地瞧着她。

　　???「妙雪……好孩子……」

　　???岁月蹉跎是她无规则避的疑难，那声音沙哑含糊、有气无力，叫人不由想起碾碎在深秋的枯叶。阿婆颤巍巍地向女人伸脱手，似乎正在够向她的痴妄。

　　???妙雪乖顺地在她身边坐下。容纳两人的小帐篷已经很拥挤了，她们于是挨得很近，阿婆可以很轻易地抚摸她柔顺的长发。

　　??「雪……下雪了吗……我听见风声……」

　　???妙雪没有作声。她约莫知晓岂论自己说什么，阿婆都不会听进，时而继续缄默沉静着，神色浅淡无情。

　　「那一年的天鹅坪，下了很大的雪……我看见了，可别人硬说没有……我不信……」阿婆痴痴地说，「怎么会没有……我和我的阿九，就是走散在雪地里……」

　　妙雪无动于衷。她听过许多次了，总是这么几句话。

　　这是一名不幸的女人，为了寻找她的儿子，她从一个部落疯到了另一个部落：这是盛传的蜚语。

　　可笑的是，或许某种时候，疯子才活得最清醒。

　　阿婆抓女人的手，昏昏沉沉地睡已往。妙雪这才又抬头望向她，僵硬地挤出疑惑的神情。

　　「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痛……照旧，痛也可以麻痹？」她轻轻地问道，依旧无人解答。

　　妙雪眨眨眼睛，迟疑地将脑袋靠在阿婆的肩上，浅浅入睡。

　　部落里充斥着腐肉的气息，令人作呕。不行置否，那些平静休息的族人中，掺杂了几具发臭的尸体。他们的内脏、伤口，已经发青发绿，另有白色肉虫来回钻啃——简直就是它们的天堂。

　　从内而外的腐烂，这样凄惨的死去，想必是极其痛苦的。可他们轻笑着，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似乎死亡只是一场不必苏醒的美梦。

　　死者的兄弟家人就这样拥抱着他们，手牵手，甚至心连心。

　　作为一名喜好洁净的医师，温文在见到这副乌烟瘴气的模样时，仍是难以压抑地吐完了上午的吃食。

　　夭寿了，真是夭寿了。这地方真另有活人吗——

　　这里的族民用行动告诉了他。腐臭味中毫无征兆地飘起一阵温暖的鲜香，什么人煮好了肉汤，吸引那些聊胜于无的族人，晃动着脑袋如行尸走肉般前往。他们齐刷刷地站起身游荡已往，靠在他们身上的尸体失去了支撑，闷响着倒下。

　　被腐蚀的头骨已经很脆弱了，有几个头颅断裂了，咕噜噜滚出去好远，像是追着亲友去哪里聚会，可惜行尸走肉怎么会有眼光，那头颅被踢来踢去，或者一脚踩烂。

　　多重刺激之下，毫无舒缓的医师直接干呕起来。此情此景，他甚至开始怀疑，那肉汤是不是拿人做料。

　　他本只想拿药草换些果酱。眼前颓废的地狱景象，已经不是他一个医师能治理的领域了。他想立刻马上迅速离开，心中也不停对自己说道，‘少管闲事才活的长，你可别瞎操恁老祖的心了’……

　　温文爽快地踏出第一步，可这第二步，却怎么都踩不下去了。

　　「那些活人说不定另有救啊……」他认栽似的叹了口气，懊恼的抓抓乱七八糟的金发，满脸悲痛地转过身去。

　　……他想自己若不跟上人群，永远也不会瞧见这样一幕。

　　三十几口人，大巨细小老老少少，掉臂一切地抢夺着锅中的肉食。他们恍若没有痛觉，疯狂地将手伸入沸腾的肉汤之中。

　　有人在拥挤中蹂躏而死，有人为了吃食将头浸入汤中活活烫死……而疑似罪魁罪魁的人，正泰然自若地立在一棵枯树下，不动声色地旁观着一切。

　　温文认出那罪魁，是白昼里那个嘴挂‘生不生死不死’的女人。他气结这般将人命作儿戏，骂了几句同时，拼命往人群中央挤去。

　　徒劳无功，他争不外这群亡命徒。他被丢出人群，只好转而质问她。

　　「你……」

　　妙雪打断道：「我让你失望吗？」

　　「……啊？」温文被反问得发懵，刹那之后又怒眉呵道：「明明是你做了什么呀」

　　与他的急躁相比，妙雪淡然得更显离奇。

　　「打翻肉汤，也无法改变什么。他们很清醒，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选择了这样做……生命太苦，这些人只能在夜晚做梦时才气获得一点慰藉，由此成为活下去的理由。」妙雪哑着声线，听来有些阴沉，「难道，连最后的慰藉也该被剥夺？」

　　什么狗屁歪理。温文指着那群忽哭忽笑的族民，气道：「你管他们这样叫在世？」

　　妙雪这才将停留在族民身上的目光，转移到气急松弛的医师身上。

　　「立身灼烁底下的人怎会知晓，大漠中像这样过活的部落究竟有几个。」她平静地说，「你见过苏伊尔的花吗，见过天鹅坪的雪吗？」

　　她顿了顿，接道：「你还未察觉，灼烁神离大漠族民，已经太远了吗……」

　　温文愣了。

　　肉汤很快见底，颓废的族人抛下几具新添的尸体，带着幸福的微笑朝来处走去。温文瞪大眼睛看着那些人再度抱着亲友的尸体坐下，似乎无事发生。

　　这到底是什么情形……这些人吃了什……

　　醉生梦死的沙狼肉……

　　想到白昼遇到的那些突然死去的沙狼，温文锁眉喝斥，怒气让他脖颈发红：「有病就找医生，饿了就找吃的。他们要的不是安乐死，是另寻出路——你凭什么替人做决定？」

　　如果没有用迷恋的美梦诱惑，他们怎有可能那么潦倒浑噩！许多时候，求生的意志就是被这样趁虚而入蛮不讲理的对比，才不得不用磨。

　　温文是有理由这样想的，他亲眼看过一位被蜚语蜚语欺压自尽的女人，在死前怎样挣脱他的手掌，凄苦地笑道：谢谢你啊医师，谢谢……

　　他看过太多生死风月，眼泪与热血都被浇得冰凉。他可以对死亡无悲无喜，他可以做到……

　　妙雪直勾勾地顶着他，冷漠的视线如刀子捅进他的眼中，直穿灵魂。

　　???「绿洲枯竭，这些人失去了存活的基础。其余的部落难以接受他们，灼烁殿看不到他们，他们的未来是死，比普通人更早地死。当死期定下，他们就生活在绝望之中。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外是梦里另有牵挂——如果美梦能使生命充满希望，为什么不能给他们这一点恻隐。」

　　「你！胡言乱语……说到底照旧你一厢情愿！臭小孩回家去，这里我来卖力！」温文气愤地解下药箱，开始检查瓶瓶罐罐，准备马上进行医治。

　　妙雪飞快地眨眨眼睛。她又静下来，刚刚的质问似乎与她无关。

　　「在世，不痛吗……为什么，非要面对……」

　　凄冽的风含着沙吹散她轻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