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无法窥探眨眼之后的时间是否还与上一秒相同。或许某小我私家正在世界一角饮茶,他的挚友正巧死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生命的惊喜来源于此——生死的擦肩而过总是意外美妙。
正如第三百阵风暴过境,她泛起在部落废墟之中。细白的皓足踏在断壁残垣上,残垣下是浸在血腥里的断手。昨日推推嚷嚷的人,今日再也扯不开嗓子。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交织,勾成自由。鲜红的衣裙是盛开的罂粟,清冷的面目穿越镜花水月,清晰在他眼中……是梦中人的模样,又不是梦中人的模样。
「执迷不悟」
她该在灰白世界里如蝴蝶翩然,现在也险险与他擦肩而过。她瞧见惊愕的传教者,另有那残缺不堪的圣经。
他辩识出织梦花的香气,他可笑地以为梦魇成真。纯善的女人从火海归来,引动天灾索了他们的命……为何呢?她在恨吗?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身影。
「我不认识你,放手,离开」
她强硬地拉扯,被扼住的皓腕仍然无法脱离他的手掌。
『放手吧……』
影象中的悲痛与她的声音重合,他倏然哆嗦,只将手腕握得更紧。
圣火明昭,圣光天耀。神恩浩渺,神括八方
怜我飘零,死生可妄。膏泽九海,灼烁为途
……
圣女曾问:不平传教的愚人即为逆教徒;对于逆教徒,要怎样才气使他们获得灼烁神的庇佑?
众教徒说:「让圣火焚烧灵魂,让罪恶化为灰烬」
他的眼眸剧烈地哆嗦。那片名为‘圣火’的火海,若真能焚尽罪恶……她回来了,她不是罪恶……那谁才是罪恶呢……
她察觉他的嘴唇将要开启,或许天花乱坠的教条将从他的口中说出。她摸上了腰间的刀,期待着将他的喉咙割裂。
「怎样?替逆教徒出头?」
他那几句‘我见过你’‘还认得我吗’哽然噎在嘴中。
他偷偷跟了她一路,藏在枯木间、断壁后,藏在黑黑暗。她是恶劣的传教者,‘三千娑婆,虚听尘界’就是她的教义。冷刀架上族人的脖颈,或者抵在他们的胸口,红纱掩过她的长发,垂下琐碎的金属。
听教吗?
顽固的人追求自由,他们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然后可怜的小城部落不得不迎接一场屠戮。若一两人的死亡带来恐惧,七八人的死亡却截然差异。一种名为‘骄傲’的情绪在他们之间流传,他们英勇就义,带着自以为的尊严死去。
有的人嘴角挂着笑容,他们肯定在想:看,我为守护部落的自由献出生命,我是一名英雄。
自以为是的英雄。感动了自己,激励了更多族民死去。
这时起了风暴,枯黄的龙卷风将原就存活渺茫的枯树拔根而起。
他得躲避,于是他袒露了。
冷锐的刀锋割开血痕。
「跟踪,失常」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耐心解释:不是这样。
她察觉难以掩饰的伤心,他似乎正通过她纪念哪位旧人——真是厌恶的替代感。她朝着他的肚腹狠踹一脚,将人掀开几丈。
鲜红的血顺着放下的刀身凝聚成滴,落入沙土。她怀着恶意转身离去,心口竟一瞬沉闷。为什么不杀呢……
「这是第三十六次,异教徒」
她不再看他,柔软的衣料勾勒出曼妙灵捷的身段。令人厌倦的银月在空旷的沙海中显得无比庞大,与心尖一朵织梦花那样占据着属于它的世界。夜幕深爱着月华,正如他愈加追随着她。
她发现他在失神。
他终于说:我见过你。
在梦里……这半句被他省下。听起来太谬妄了:现实中素不相识的两人在梦中经历过生死。他止不住怀疑,怎会有这样真实的梦境,即是白昼想起,他都心有余悸。
她似乎听了不得了的笑话。这逾期的撩拨,山脚的骑驴人都不屑说出。
「宣讲的开场?」
他听着她衣角的星月配饰在风中敲得玲珑作响,与灼烁殿的圣光一样美妙。
是,我要与你讲教。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挑衅一名他教虔诚者,或许是为了更多的挽留。
她倏然笑了。
「那你尽量吧」
月牙徐徐圆滑,银华静了法式。红纱飘散在河川上,倾倒艳彩。她的模样胧上了淡淡的流光,看来神秘而神圣。
他坐在树下静静观视着她,似是回到初见的夜晚,她是精灵,身处难以企及的灼烁中央……
他跟丢了。在荒原中行走的传教者如此渺小,拖出再长的脚步也不外九牛一毛。不知下一个所在是哪里,不知下一个相遇的人是谁。
但想找到她的踪迹也不太难,顺着颓败的部落与族群,很容易摸出她的偏向。一路六个聚集点都被损毁,他的手自露出半截的死尸上退开,尸身另有温度,她离开不久。
死生看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站起身,衣角张扬像极了圣火燃烧,破旧的纸业飒飒地翻着作响。
第七个部落看起来祥和安乐,连接灯塔的彩旗卷成海浪,终又软开去。他噗地合上圣经,厚重的打压使书页吐出些许尘沙。没关系,它的外皮照旧完整,它的主人看起来不会羸弱。
族人听得他的目的,若有所思地互对几眼,笑了几句便请他留下留宿。他看看天空,万里无云,明白很早。
他受到了特别热情的拥护,在简陋客栈前饮了半碗奶茶。孩子高举着风车来回跑,将小玩意转得噼里啪啦。
他飞快地眨眨眼睛,那色彩模糊的风车却未能明白起来。虚无的风浮动他的发,浅淡轻薄的挽留之后,似乎有一道影。他激动地起身,孩子茫然地停下来看他。
什么都没有。
他怔了顷刻,终于又失落地坐下。
「年老哥啊,‘膏泽九海’是什么?大漠没有海啊」
「对呀对呀,年老哥能让大漠泛起海吗」
他被孩子围在中间,几只爪子扒拉着圣经想亲自张望。许多时候,他的脾气都很好,两弯弯刀只是防止驼背的装饰一般。小孩子跟球球一样可爱。
他说:惠泽族民,如雨润物,心怀天下,海纳九州。
这是书里的注解,他瞧了许多遍就记下了。笼统的解释,他也不得通悟。孩子又嚷嚷着问了些,皆是听不懂的答案,于是也徐徐失去了兴致。
他们约好了去吃烤蜥蜴,三三两两地散开去。他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再挫败也不会体现得太明显了。
圣女说,拒绝归顺的部落等同逆教徒。所以,都是刀起刀落的结局,说不定他是最熟练的刽子手,比同门师兄弟都熟练。
他回手想抓住腰间的刀柄,意外被一只软和的手爪轻飘飘地按住。他静静地看去,那也是个孩子。
「年老哥,族长想与你谈话,我带你去」
他想了想,颔首允许。
如果他留心一点,或许能发现什么眉目,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刺鼻的毒雾毒得他全身麻痹,他的眼界充斥着浓厚的白芒。几多黑影从他的身边迅速晃过,暗刀在他的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于是毒素渗透得更快了。圣经染上血腥,他慌忙地擦了许多下,最后连纸也苏化。他想抓紧一柄弯刀,然而四肢酥麻,他身形不稳地跌下去,刀尖刺进沙土,面前支持着半身。
他的反映变得缓慢。当背后的刀子靠得很近很近,才终于有所察觉地倾开身躯、借刀锋划破身后的空气。太慢了,那异教徒笑了一声,轻而易举地隐入白雾里。
这是一片早被他教染指的土地,又或者,这本就是一群忠诚地为教义而战的信徒。他无意间作为异教徒突入了这片领地,然后被那孩子不动声色地带进陷阱。
他不得不认可自己是失败的教徒。没有视察入微的能力,没有万无一失的警戒,没有犷悍纵横的资本,没有舌灿莲花的口才,没有通透天理的悟性……他是落后商队又找不到偏向的骆驼,在烈日曝晒下干枯了嘴,蒸腾开一身血……
可他又听到一声清冷疏离的叹息,像山涧里染了兰芽的溪流:
「原来你的信仰就是送命」
他又做了噩梦。信仰的冲突将他与她推到了针锋相对的位置,他们的手中皆是锋芒,不得差池准对方。她哭着摇头,握刀的双手都在颤栗。她说,「别这样」,又说,「结束吧」。他能感知到她的痛苦挣扎,就如他此时一样。
『我……爱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很是爱你——
结束了,也从未结束。火海葬送了她,却也叫她重新泛起。
他感应头痛欲裂,难受地闷哼作声。美意人将水喂给他,润了干燥生疼的嗓子。他的耳边轰隆隆的似乎灌满乌云。膏泽万物……大漠会不会下雨呢……他不适时宜地想到,艰难地睁开眼来。
耀眼的光挤进他的眼睛。似乎虚晃的影二三归一,是未曾见过的陌生人。看他们的妆扮,应当是中原的商队。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没有她的踪影,就如她从未泛起过那般。
美意的商队将他的伤口处置惩罚得很好,分给他滋味不差的干粮。他索然无味地嚼着馕饼,就着温热的清水咽下肚子。
「真是见了鬼,大漠怎么了」
「连着八点都死绝,到底是惹上什么祖宗喂」
「货物交不出去,难道真要空手而归……」
「越来越不太平。我听说三年前那二十人是遇了匪徒,大漠多马匪,会不会也是他们?」
「那可欠好,被灼烁殿护着,只能任他们抢杀」
他不经意听见商队埋怨,手一失力,洒了半壶清水。